第89章
《勇士公主》(六)
月明星稀,王宮寂靜。
公主寢殿外燈火通明,侍女們步履匆忙地進進出出,極低的議論在紛雜的腳步聲下踏得細碎。
只有零星入耳。
「那位殿下生得可真英俊啊,看他看著我們公主殿下的眼神,可是目不轉睛呢。」
「畢竟人是來求親的嘛。」
「可公主殿下似乎對他沒什麼額外的好感,席間都沒做過回應。」
「多正常,公主殿下身邊有修侍衛長那樣清雅不塵的人,哪還有什麼皮相能打動得了她?」
「也是,不過婚事上,公主殿下竟然沒反對,這可叫我大吃一驚呢。之前她不還為這事和國王陛下頂嘴,結果被禁足了好久嗎?」
「這我知道,聽說是陛下在公主出征惡龍領地前就和她說好了,只要她回來,立刻就要成婚呢。」
「難怪……」
「我們公主殿下英武不凡,可惜生是女兒身,又長在王宮,歷代皇室里,哪有位公主能終身不嫁呢?或早或晚罷了。」
「沒錯,公主殿下在王宮多待了兩年罷了,那些王公大臣就三番兩頭地提起,沒完沒了的。」
「唉……」
議論聲在遠去的步伐里,被夜風吹得散了,尾音轉去樹梢間,消進枝頭掛著的那輪圓月里。
圓月的清輝中映著兩道影子,坐在侍女們穿過的行廊上方,整齊疊著的琉璃瓦上。
公主殿下沒半點公主儀態,懶洋洋地靠在琉璃瓦的中脊處,撐著胳膊仰頭看天上的月亮。
「真要走嗎?」她身旁的那道影子溫柔地問,像是隨意而發。
「嗯。」
「為什麼。」
「原因,她們不是講了嘛。」顧念晃了晃腳尖,聲音輕懶,「皇室不比平民家,公主總要嫁人的。留的時間久了,王公大臣們難免異了心。」
「你不同。」
「我當然不同了,」顧念笑著低回頭,「屠了龍的公主殿下,那更留不得了。王兄從小護我慮我,我惹出來的亂子總是他代我受過,我可不能陷他於兩難之地。還是趁他出征未歸,趁父王母后身體安健,趁早嫁出去,這才能給他們省心。」
「……」
清風寂靜,長發微拂的美人不說話了。
顧念卻沒放過他,歪著身子望他問:「之前回程路上我就問你,你冒險幫我引路、代我屠龍,到底求的是什麼,你也不回答。」
修不動聲色,徐緩抬眸。
顧念在月下,眼角微彎著:「趁我在王宮裡還有最後一陣的公主好做,你快把願望說出來,我好替你實現——不然等我的送親隊伍出了王城,那可沒人聽我的了。」
修扔不說話,只是望著她。
他眸子極深,在這樣的夜裡,褐色與墨色無異,都透著叫人琢磨不出深淺的幽暗。
顧念也不著急,就耐心地等他,順便單方面和他玩誰先眨眼誰就輸的遊戲。
這樣對視許久,她見那雙眸子裡好像泛起一點波瀾:「殿下真的甘心麼?」
「甘心什麼?」
「就這樣,嫁去異地,背井離鄉,永不歸來。」
「皇室公主的命運罷了。我生來錦衣玉食,享受了旁人沒辦法享受的一切,有什麼資格在承擔責任的時候就說自己不甘心了?」
「…好。」
長發美人拂袖起身,似乎就要離開。
顧念眨了下眼:「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的東西里,殿下能給的已經給了。」
「還有我給不了的?」
「嗯。」
「我都給不了的,」顧念儼然不信,半是玩笑地問,「那你要怎麼辦?」
「……」
美人在月下回眸,一笑溫柔,眼底卻像鋪了清冷凌厲的月華。
「那就只有搶了。」
「?」
話聲剛落,他縱身從琉璃瓦前躍下。
顧念一怔,連忙起身去看——
庭院空蕩,只余樹枝清影,在風裡微微顫動。
公主殿下停了片刻,也沒去找,神色懶散地坐回去,渾沒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在涼冰冰的琉璃瓦上。
仰頭望著天上的月,她輕嘆著笑。
「美人薄恩情啊。」
·
公主殿下被鄰國王子的迎親儀仗隊隆重接出王宮的那天,舉城相送,好些人淚灑街頭,活像是自家嫁女兒似的。
顧念趴在九匹寶馬拉的垂了三重紗簾的長輦上,扒開一重往外瞧,街上熱鬧極了,眼淚鼻涕滿天甩。
顧念看得驚奇:「這是給我送親,還是給我送葬啊?」
在第二重紗簾外,背著小布包的侍女同樣哭得眼圈通紅,聞言仰頭瞪向她的公主殿下,不滿道:「您怎麼能這麼說呢!」
顧念回頭,笑:「可以啊你,剛出王宮就對我沒大沒小的了?」
侍女帶著哭出來的鼻音:「是、是殿下您要趕我走的!」
顧念笑著揉給她一塊手帕:「我這是為了不連累你。」
「怎、怎麼說?」
「這隨著公主嫁去異國的侍女,最後不是被塞給王子當玩物,就是落個不得善終的下場,所以我當然得先放你走了。」
侍女不滿地鼓著嘴,顯然並不信顧念的話。
等過去一會兒,她才壓回頭,低聲嘀咕:「您別以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
「您根本、根本就沒準備嫁過去吧?」
「……」
顧念原本都準備趴回去了,聞言眨了眨眼,好奇落回目光:「我這不是已經跟著迎親的儀仗隊走了?」
「那是您不想拖累宮裡,當然不能在自家地盤上搞事。」
顧念笑了:「你還挺了解我。」
「我跟在您身邊那麼多年,您什麼脾性我還不了解嗎,您怎麼可能是那種肯乖乖嫁給個只有皮相的沒用王子、安分當王后的人?」
顧念嘆氣,靠過去,溫柔地拍拍侍女的肩膀:「那你知不知道,了解得越多越危險啊?」
侍女:「……」
侍女慢吞吞往後縮了一點:「就是知道,所以我才聽您的,自己把行李收拾好了。」
顧念一怔。
侍女低著頭,「我知道我在肯定會耽誤您的計劃,還是趁早、趁早自己走了吧……」
一邊說著話,侍女的眼圈一邊又紅了起來。
顧念哭笑不得:「我不是怕你拖累我,而是我的計劃只能讓我自己脫身,我總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迎親隊伍裡面吧。」
侍女紅著眼:「那您也可以跟我說您脫身以後想去什麼地方,我再跟著您就是了。」
「為什麼要跟著我?」
「因為我是殿下的侍女啊!」
「你是你自己,不是別人的什麼,」顧念剛正經了一句,很快就回到懶洋洋的模樣,「再說了,你跟著我,那你的小隊長怎麼辦?」
「——!」
侍女臉色頓紅。
半晌她才回過神,躲著顧念促狹的眼神:「什、什么小隊長,我不知道殿下在說什麼。」
「哦噢,這麼說,我之前那一路上看到的你和侍衛小隊的小隊長拉手手還眉來眼去的事情都是他強迫你的?」
「這,這……」
「那簡單,畢竟還沒離王城,這點權力我還是有的,我這就讓人傳信回去,讓父王下令把這個敢欺負你的小隊長——」
「別!」
侍女撲上來。
顧念原本也沒準備說下去,此時就眼角彎彎,眸里漾著水色似的笑,混不正經地拿眼神欺負小侍女。
小侍女被她鬧得臉通紅。
「行啦,你找著你以後的路,我給你留的東西也足夠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了——這叫快樂分手,你非要哭哭啼啼的幹嘛?」
「可我捨不得殿下……」
「沒事,我捨得你。」
「…殿下!」
「哈哈,開個玩笑,玩笑。」顧念笑著給侍女摸了摸頭,「等我玩夠了,偶爾會想起來回來見你的。」
「殿下說真的?」
「嗯,真的。」
「不…不能騙我。」
「不騙你。」
「……」
迎親儀仗隊出了王城,沒人注意到隊伍里少了個小侍女。他們一路向邊陲行去。
直到離開王國邊境,前行的中途稍稍改了方向——
迎親隊裡那位英武的公主殿下從離宮以後,提了唯一一個要求,說是要在去他們王國前,去那已經陷落的惡龍領地的天塹看最後一眼,祭奠死在這片土地上的勇者們。
這種要求,迎親儀仗隊自然只能答應。
拒絕了王子陪同,顧念等侍從們在天塹崖邊擺好祭台就以她要單獨禱告祈福為由遣散了他們。
祭桌方方正正,是顧念專門從公主寢宮裡帶出來的。
她向來是個不正經的公主,到此時也沒乖乖禱告,而是靠到祭桌一角,沒什麼表情地看著腳邊不遠處的雲霧繚繞。
「走之前來見你最後一面啦,」小姑娘下長輦前就換掉了公主盛裝,此時一身平民布衣打扮,聲音輕懶,「算是我對不起你,今天專程來跟你道個歉。至於這個……」
顧念手裡的東西一拋。
那塊紅寶石似的稜角分明的東西在空中轉了一圈,墜下來,折起炫目的光。
顧念抬手把它撈住,然後往祭桌上一放。
「物歸原主。」她拍了拍巴掌,「從此以後,就算我們兩不相欠咯?」
顧念說完,就轉過身去拿放在空地上的布包。那裡擱著她提前準備好的東西——
和她身上這套穿出來時特意跑去王子殿下眼前晃了一圈的衣服一模一樣的一套,不過裡面那套是被撕碎的血衣。
只要拿出來灑在地上,那效果大概就能類似於公主殿下被什麼妖獸襲擊,屍骨不存的現場。
顧念一邊復盤自己準備好的計劃有沒有什麼缺漏,一邊拎起了那隻布包。
就在她要打開的時候,她聽見身後——應該空無一人的祭桌方向,傳來一點細微的聲響。
顧念一頓。
然後她徐徐轉身——
一隻碩大的龍腦袋,趴在天塹崖邊。
深褐色的像兩顆半人大的寶石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呼。」
一口龍氣噴在她身上。
「我——」
「靠」字在最後關頭被公主殿下強行咽了回去。
顧念從一回頭就突然看到這麼一隻龍腦袋的驚悚里回神。
她看著明顯對她目露威脅的惡龍,遲疑地往後挪了一小步,同時露出一個充滿公主禮儀風度的微笑:「惡龍閣下,果然還健在,啊?」
惡龍沒說話。
就像顧念似乎並不驚訝他還活著的事情一樣,他似乎也並不驚訝顧念知道他還活著的事情。
僵持中,顧念猶豫了下:「我們之間的誤會已經釋清,逆鱗我也還給你了,我們之間應該兩不相欠……惡龍閣下找我還有事嗎?」
惡龍望了一眼祭桌上的鱗片。
顧念甚至覺得它不用專程去望,畢竟那麼大的龍眼睛哪還有一眼望不到的東西。
不過它還是望了。
顧念就束著手,很無辜地看那隻碩大的惡龍腦袋慢慢慢慢湊到祭桌前。它似乎在鱗片上嗅了一下。
顧念有種被質疑了人格和智商的感覺,她保持微笑:「我不會在你的逆鱗上給你下毒的。」
惡龍沒說話,順著祭桌往另一邊。
還在嗅。
顧念愣了下。
和那雙龍眼睛對視著,她好像很輕易就能讀懂對方心裡在想的事情。
顧念遲疑之後,輕聲:「這桌子是我從寢宮裡帶出來的,它跟了我好多年,和那個梳妝鏡差不多,這是專門給你準備的祭祀桌——」
話聲未落,顧念看見那條惡龍滿意地長大了嘴巴。
啊嗚。
咔嚓咔嚓。
那張祭桌連帶著它上面的鱗片一起,被惡龍咬進了嘴巴里,嚼了嚼。
咽下去了。
顧念:「………………」
顧念:「?」
這惡龍形態是拿智商換的吧?
顧念來不及探究和證實這個問題,她很快就發現惡龍意猶未盡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那雙褐色的龍眼睛裡透出一種毫不掩飾的……
貪婪。
深浸在那種貪婪情緒里,它直勾勾地望著她。
顧念:「……」
顧念緩緩後退,緩緩搖頭。
「我不好次。」
惡龍沒理,貪婪又痴迷地湊上前。
顧念僵停。
倒不是她求生欲不行,而是她看出來了,以惡龍藏在天塹崖邊下面的修長軀體,就算讓她先跑八百米,大概也不夠它一彈身的距離。
顧念絕望地闔了闔眼,側開臉:「那你快點,我可不想看見自己被咬得只剩下一半。」
「……」
這次輪到惡龍一僵。
靜止幾秒,惡龍帶著不滿的報復感,湊上前張開嘴。
「麼。」
顧念被惡龍這一口舔得差點沒站穩。
睜開眼顧念就急了:「你不吃也別舔我啊,我可就帶了這一身衣服,舔濕了我怎麼——」
說著她抬頭,就對上對她龍視眈眈的褐色大寶石眼睛。
顧念:「。」
識時務者為俊傑。
顧念:「隨便舔,沒事,我自己洗。」
小姑娘的憊懶模樣反而惹得惡龍眼底那種貪婪而渴望的情緒更加急躁地涌動起來。
它左右為難地圍著她繞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身後某個方向有聲音傳來。
惡龍眼睛一眯。
片刻之後。
「昂——!!」
伴著一聲暴裂震怒的龍吟,天塹崖邊土石寸寸碎裂、炸開,迎親儀仗隊的侍從們嚇得屁滾尿流地往回跑,一邊跑一邊鬼哭狼嚎地喊——
「不好了殿下!公主、公主她被惡龍抓走了!!」
「什麼?!」
王子從長輦上一躍而下,提起長劍就要往前沖。
又一聲龍吟驟然騰空,前一秒還晴空萬里的天氣突然就被陰雲覆蓋,紫藍色的閃電在雲層里轟隆隆地悶響。
一條可怕的長影從崖邊騰起,在電閃雷鳴里盤旋長空。
王子的腳步驀地僵住。
他吞了口口水,提著長劍轉身上馬,朝後疾馳:「快!快去傳信!惡龍……惡龍又活過來了!!」
「……」
雲翻雷涌。
像是惡龍的一聲冷笑後,那條可怖的長影在電光里盤旋了一圈,扭頭直奔廣袤無盡的天坑正中——
那柱孤立於天坑之中、與人族地域遠隔天塹的惡龍城堡。
片刻後。
惡龍寢宮。
顧念被惡龍銜著,擱在一片非常眼熟的金山頂上,那裡鋪著一張金光燦燦的床。
……亮得辣眼睛。
顧念人在龍口下,不得不低頭。她強迫自己忘了自己的人類審美,面帶微笑的轉身。
惡龍繞著金山盤起來,這大概是它習慣的休息方式。
然後那顆碩大的龍腦袋就靠在金床邊上。
顧念僵笑:「我不困,站著就行。」
惡龍腦袋動了動,湊到她面前,張開嘴巴。
「麼。」
顧念被舔到了金床上。
顧念:「……」
這身衣服是不能要了。
惡龍舔完她以後懶洋洋的,腦袋靠回金床邊上,龍眼睛半張半闔,盯著床上的小姑娘。
然後它開口了:「你知道我是誰。」
本身就不是個問句,要不是迫於龍威,顧念都不想答它。
但是她實在不想再被舔一口了,所以只能皺著鼻子答:「修。」她一頓,「我比較喜歡你人族的模樣,你要不要考慮……」
「不要。」
顧念:「。」
這惡龍形態不但得拿智商換,還得拿脾氣換。
惡龍又問:「你什麼時候,怎麼知道的?」
顧念躺在金床上,像只既來之則安之的鹹魚:「回宮以後,閒著無聊,想著想著就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麼。」
「你的那些古怪,還有修『殺』了惡龍那裡,其實是你設下的最後一層幻境吧?」
龍眼睛裡微微閃動了下:「你怎麼知道是幻境。」
「你最後不該給我看那個梳妝鏡。」
「嗯?」
「那是你的城堡里唯一一個我能熟悉的東西,所以我很清楚,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就算純金不碎,那鏡子不可能不碎。」顧念翻了個身,對上褐色的龍眼睛,「可它沒碎,我看得清楚,只是當時忘了——所以我看到的梳妝鏡是假的,那個場景是假的,那麼順著場景里的結果和惡龍演了一齣戲的修的身份,自然就多出很多破綻了。」
「……」
惡龍動了動龍腦袋,噴出了一口龍息。
金山里一隻黃金梳妝鏡被「吹」出來,停到金床邊上。
「你的。」
顧念很清楚地看到,惡龍在送它過來的時候,又偷偷舔了它一口。
顧念:「…你們龍,是和狗有什麼同族之緣嗎?」
惡龍動了動龍腦袋。
和顧念對視片刻,他似乎懂了她的意思,把龍腦袋往前湊了湊,到金床邊才停下。
惡龍盯著她。
「上面有你的氣息。」
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顧念很清楚地看到,湊近的那雙龍眼睛裡,再次掀起那種貪婪又渴望的情緒。
顧念:「……」
她好像按到什麼不該按的開關了。
顧念想糾正,可惜晚了——盤繞著金山的惡龍軀體慢慢卷上來,它一點點纏到金床上。
然後他從上往下俯視她。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殿下?」
說著話,顧念頭頂無數處的夜明珠驀地黯下。
黑暗裡,溫熱的氣息覆上她。
一襲柔滑的長髮,涼冰冰的垂到她頸旁。
顧念抓著最後一絲即將斷碎的理智,艱難地在美人唇下側開臉。
「那個,你是龍,我是人。」
「嗯。」
「生、生殖隔離了解一下?」
「…………」
濕衣服終於被撕掉了。
惡龍俯首,笑著低語——
「好,你教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