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暖煦,慕時清慢慢走進客房,蹲在邵婉面前,「婉兒還記得我們的女兒嗎?」
即便沒有親眼瞧見邵婉懷女的過程,也能想像,一個背井離鄉的未婚女子是如何摒除閒言碎語,艱難產子的。
慕時清心中自責,他們之間僅僅溫存過一夜,竟誕生了一個生命。他永遠記得那晚的邵婉有多主動,擊破了他的君子之持,使他原形畢露,不計後果和代價地占有了她。
在那之前,他每次吻她都是發乎於情止於禮,小心翼翼地觸碰,不敢有一點兒讓她覺得被冒犯的行為,而每次淺嘗輒止的吻,都會勾起姑娘家的嬌羞,人比花嬌。
雖然慕時清年紀輕輕就名滿天下,可他對邵婉的愛卑微到塵埃。只要她好,他照單全收。
他們的那一夜,是在他第一次遭遇行刺的第五日。他在府中修養,突然聞到一股怪異的香味,之後便沒了知覺。當清醒時,邵婉已是衣衫不整,含笑讓他負責。
得到她時欣喜若狂,失去她時肝腸寸斷,那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唯有眼前的女子能夠讓他體會。
慕時清閉了閉眼,拉回了思緒。
邵婉坐在椅子上呢喃著「女兒」,懵懂的模樣像極了沒有開竅的少女。
慕時清試著去握她的手,「婉兒。」
他想要靠近她,從重逢那一刻就像緊緊擁她入懷,卻怕適得其反。
感受到手背上的老繭,邵婉激靈一下,抽回手背在身後,「磨得慌。」
慕時清攤開掌心,給她看指腹上的繭子。
記憶中沒有見過這樣的手,修長均勻,紋路清晰,可指腹上全是老繭。邵婉曲起食指,按了按那些老繭,覺得新鮮,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你的手為何這樣?」
慕時清淡笑,「小時候練武,手指磨出血泡,久而久之變成了繭子。」
邵婉似懂非懂地點頭,「你家很窮啊?」
「......」
慕時清低笑,猶豫一下,抬手揉揉她的頭,「不窮,聘禮早些年就已準備好,就等著娶你過門呢。」
娶她?
邵婉眼一斜,露出戒備的樣子,「你要把我賣給壞人做媳婦?」
以前,季筱總是嚇唬她,要是她不聽話,就把她賣到窮鄉僻壤去。
慕時清不知她受過的恐嚇,沒有詢問下去,否則必會牽起仇火,「咱們去見女兒好嗎?」
像她一樣漂亮溫柔的姑娘。
想起寶珊,慕時清心裡更為柔軟,對寶珊的憐惜也極其自然地轉化為了父愛。血濃於水,那種對寶珊從血液里流淌出的一絲絲憐惜,終於有了匯合的幹流。
邵婉俯身,對上他的眼睛,「你的女兒嗎?」
慕時清眼裡似有點點星光,溫柔至極,「我們的女兒。」
「咯吱。」
客房的門被拉開,慕時清牽著邵婉的手走出來,在兩名暗衛詫異的目光中步下旋梯,走向陸喻舟讓人事先備好的馬車。
兩名暗衛沒搞懂是怎麼回事,追上去,「主子,這位姑娘是......」
慕時清扶著邵婉登上車廊,回眸道:「我的未婚妻邵婉。」
邵婉?!
兩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比她們還年輕的女子。
等慕時清坐上車廊,兩人才反應過來,趕忙攔下車。
「主子,屬下還有一件事要稟告。」
「講。」
兩人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開口。
陸喻舟察覺出不對,指了其中一人,「你來講。」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一個字也講不出。慕時清這人耐心極好,包容性也高,靠在車廂上靜靜等著,直到聽見那句「寶珊現在是陸相的外室」時,微揚的嘴角驟然壓平。
昨日被侍衛接來驛館的途中,他旁敲側擊地詢問了陸喻舟和寶珊的關係,從侍衛那裡並未聽出弦外音,只當寶珊走投無路去求了來附近辦案的陸喻舟。
哪曾想。
慕時清斂起情緒,壓制住心火,為了不耽擱時間,讓她們上了馬車,「邊走邊說。」
前半晌還是晴空萬里的小鎮,後半晌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看著堅不可摧的堤壩,陸喻舟最終露出了釋然的笑,這回可以向朝廷交差了。這也意味著,他將要帶著欽差們回宮復命了。
想到即將啟程,陸喻舟心頭微澀,撐著傘走向城門。
侍衛追上來,「相爺請上馬車。」
「不必。」
已經許久沒有一個人在雨中漫步了,修繕堤壩的任務徹底交工,心境順暢許多,可以騰出心思思忖自己的私事了。
雨水打濕衣裾,錦靴踩進泥土裡,也渾然未覺,芝蘭玉樹的身姿融入江南的雨幕中。
回到城中,照舊要穿過那條喧鬧的街市,陸喻舟買了阿笙最愛吃的小籠包,回去後打算同寶珊商議,讓他們母子暫留在此,等他將汴京的諸事打點好了,再派人或自己親自過來接他們娘倆。
當然,寶珊必定會拒絕,所以要做好伏低的準備。他不禁又想起李媽媽的話——女人要哄。
回到小宅,陸喻舟不動聲色地陪伴母子二人用膳。
除了給阿笙夾菜,寶珊從不會在用膳時多言一句,也不知是一向如此,還是在他面前拘束。
陸喻舟扯開牛皮袋子遞給阿笙,「買給你的。」
小傢伙特別配合的「哇」了一聲,抓起包子剛要塞進自己嘴裡,忽然想到什麼,抬起手臂,「娘先吃。」
會心疼人兒的小娃娃誰不喜歡,可包子是陸喻舟買的,寶珊不想吃,「娘吃飽了,阿笙別惦記娘了。」
「娘吃。」
盛情難卻,寶珊攏好散開的長髮,俯身咬了一口,卻不想被湯汁燙了唇瓣。
「嘶。」
唇上雖灼燙,但不至於燙出水泡,寶珊趕緊拿過阿笙手裡的半個包子放在碟子裡,溫柔道:「晾一晾再吃。」
看著娘親唇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阿笙扭頭看向陸喻舟,皺著小臉道:「陸叔叔,娘受傷了。」
陸喻舟繞過圓桌,俯身靠近寶珊,「讓我看看。」
寶珊避開他的手,「只是燙了一下,不打緊。」
「都紅了。」不由分說地,陸喻舟攬住寶珊的腰,將她往西臥帶,並吩咐小桃和嬤嬤照顧阿笙。
從小到大,被湯汁燙過的次數不少,哪有那麼嬌氣,卻架不住「父子倆」的小題大做,寶珊無奈道:「已經不疼了。」
可誰知,話剛落,男人就把隔扇拉上了,擋住了斜照的夕陽。褊狹的臥房沒有點蠟,氣氛變得曖昧,寶珊靠在衣柜上,儘量離男人遠些,很怕屋裡待會兒的動靜讓阿笙聽了去。
相比於她的緊張,陸喻舟淡然許多,從藥箱裡取出藥膏,來到她面前,將她困住,「緊張作甚?又沒碰你。」
說著,他擠出藥膏,塗抹在她被燙到的地方,將藥膏的清涼一點點傳遞過去。
唇上痒痒的、涼涼的,寶珊凝氣,讓自己儘量不露怯。
「抿一下。」陸喻舟收起藥膏,淡淡交代。他們好像轉變了身份,男人變成了醫者。
寶珊提步要走,被陸喻舟攔住腰身,「我有事跟你商量。」
這好像是他頭一次同她「商量」事情,而非讓她執行。寶珊「嗯」了一聲,等待下文。
陸喻舟靠在桌沿,雙手抱臂,「若是不出狀況,三日後我就要回宮復命了。」
聞言,寶珊心頭一盪,意識有點混沌,「嗯?」
在自己面前,她從來都是謹小慎微的,何曾像此刻這般飄散思緒,陸喻舟覺得好笑,將她按在懷裡,「我說,三日後我要離開,你和阿笙暫且留在這裡等我消息。」
這無疑是一個絕佳的逃跑機會,寶珊乖巧點頭,「好。」
「真的願意等我?」
「大人想做的事,我能改變什麼?掙扎是徒勞,白費力氣。」
聽起來更像是認命,陸喻舟絲毫不覺得舒悅,好像一切都是他在強求,「等見面官家,我會主動請纓去平息黎郡的戰事,會用這場功勞交換你、阿笙和先生的身家性命。」
平息一場戰事哪裡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說不定會搭上性命。若能在戰事中立下功勳,封王指日可待,可他竟要用灼灼功勳換取她和家人的性命......
說毫無觸動是假,寶珊嗓子有些澀,「大人不覺得虧嗎?」
這份恩情,她償還不起,可關係到父親和兒子的安危,又沒辦法一口回絕。諸多糾結纏繞在一起,使她心緒煩亂,以致於陸喻舟後面講了什麼都沒有聽進去。
陸喻舟掐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你在聽我講話嗎?」
寶珊美眸微閃,忍著對他的恐懼,直視他的雙眼,「大人還未回答我,與官家的這筆交易不覺得虧嗎?」
「虧不虧的,不是該日後你來告訴我麼。」陸喻舟啄了一下她的唇,嘗到了藥膏的味道,不如她唇上原本的味道清甜,可陸喻舟像著了魔,扣住她的後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一吻纏綿,寶珊緊咬著牙關做最後的抵抗,被男人帶著轉個身,倒在了木桌上。
前些日子,聽一名欽差講起,耳垂是女子較為敏感的地方......
陸喻舟捏了一下寶珊的耳垂,用舌尖配合著去撬她的牙關,攻陷開城池。
「唔......」
寶珊嚇得縮了一下肩膀,感受著唇上的廝磨,心裡顫得厲害,推又推不開…事情商量的好好的,怎麼就變成了唇舌的追逐?
女子那股子彆扭勁兒一上來,最是讓人癲狂,髣髴她越彆扭,他越喜歡。
喜歡......
陌生又讓人悸動的感覺源源湧來,陸喻舟扣住她的腕子,拉開距離,感受著她急促的呼吸,「有感覺?」
這人還能再厚顏無恥些嗎?寶珊扭頭看向一旁,儘量控制著呼吸。
美人身段裊娜,面色陀紅,比花園中的薔薇還要嬌艷,陸喻舟知道寶珊的美勝在清麗,卻不知她的美更勝在含羞帶惱。
三分惱、七分羞,襯得她更為嬌俏瑰麗。
似沉浸在薄醉中,陸喻舟逼她正視自己的感情,「喜歡我嗎?」
本來面帶惱羞,一聽此言,寶珊有點想笑,「大人喜歡我嗎?」
見慣了男女之間的薄情寡義、一拍兩散,她自認是一個不會輕易動情的人,更遑論對眼前這個男人。
同樣,在見識了父親的薄情、趙氏的狠毒、兄弟的算計,陸喻舟自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不會被誰攪亂心湖,可寶珊做到了。至於是否喜歡她,他不確定,但非她不可。
客堂內,阿笙吃了一個又一個小籠包,肚子越來越圓,名副其實的小胖豬。
小桃勸道:「少爺少吃一些,夜裡該積食了。」
自家的小少爺是真的能吃,還不挑食,小嘴一努一努,吃什麼都是一副香噴噴的樣子,飯量是同齡孩子的兩倍不止,日後也不知能不能瘦下來。
「桃桃姨姨,我娘和陸叔叔怎麼還不出來?」阿笙握著勺子舀湯,吃得小嘴髒兮兮的,他們再不出來,他可能會把一桌子的飯菜吃了。
「咯吱。」
隔扇被人從裡面拉開,只見陸喻舟走到阿笙面前,彎腰道:「三日後,叔叔要回一趟汴京,阿笙想去嗎?」
汴京......
自有記憶起,阿笙就沒出過遠門,哪裡知道汴京是什麼地方,可聽陸喻舟說要離開,阿笙一著急,攥住他衣袖,「叔叔別離開阿笙。」
胖胖的小手力氣不小,攥皺了華貴的衣料,卻見男人嘴角愈發上揚。
陸喻舟揉揉他的頭,「叔叔回汴京處理些事情,等處理妥當後,就接阿笙過去。」
「真的?」
「嗯。」
小糰子懵懂地點頭,「阿笙等你。」
雖然年紀小,但語氣堅定,讓陸喻舟很滿意,傾身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感受到額頭一涼,小糰子靦腆地低下頭,晃起小短腿。
得了阿笙的承諾,陸喻舟拉著寶珊落座繼續用膳,剛執起筷箸,就聽門侍來報,說有貴客登門。
握筷的手一頓,陸喻舟緩緩放下,握住寶珊和阿笙的手,「走,帶你們去接一位長輩。」
「誰呀?」阿笙跳下繡墩,歡歡喜喜地握緊陸喻舟的手,「阿笙認識嗎?」
陸喻舟淡笑,目光有些空洞,「阿笙應該是娘胎里就認識了這位長輩。」
寶珊似有所感,頓住步子,「把話講清楚。」
此刻霞光漫天,陸喻舟轉眸,恰有一縷殘陽照在他的眼尾,將他黑漆的眸仁映得淺淡,「去接你的父親。」
沉澱多年的心海忽然捲起驚濤駭浪,寶珊身體輕晃,顫抖著唇瓣問道:「門外之客是...慕先生?」
假裝在意一個人,是不會連頭髮絲都顫抖的,陸喻舟悽然一笑,說不出什麼心情,總歸有些嫉妒,「嗯,是慕先生。」
話音剛落,就見寶珊提著裙擺跑了出去,翩然的身姿如同奔向自由的飛燕。
府門前,慕時清剛要扶邵婉下車,就見一抹清瘦身影跑來,翻飛的裙擺上繡著幾個銀珠子,在夕陽下熠熠閃閃。
清麗如三月玉蘭的女子,是自己的女兒啊,慕時清忽然眼眶酸澀,不自覺向前走去。
曾經的他們雖然投緣,卻因身份隔了一層砂紙。面對慕時清,寶珊總是自卑,愧於他的恩情,可今時今刻,寶珊大膽地撕開了那層砂紙,撲進了慕時清的懷裡。
「先生!」
慕時清穩穩接住她,用力收緊手臂。溫淡如竹的男人何曾當街泣淚過,這一刻,慕時清感恩命運,讓他又一次有了心的寄託。
「寶珊,爹爹來接你了。」
聞得此言,如浮萍生根、船舶靠岸,使流浪的人兒有了家,寶珊窩在他懷裡,哭得肝腸寸斷,似要把積壓十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全部哭出來。
原本心向暖陽,可聽見女兒的哭聲時,慕時清心如刀割,用盡力氣擁著她,給她支撐和溫暖。
一滴清淚落在嘴角,濕濕涼涼,寶珊終於有了反應,反手抱住慕時清,鼓足勇氣喚道:「爹爹。」
這一刻,霧靄散去,徐徐清風入心田,寶珊第一次感受到對長輩的親近。
輕輕拍著女兒的背,掌心下能感受到她的顫抖,慕時清痛恨自己沒能查到婉兒的下落,以致使她們母女吃了這麼多的苦,「阿笙呢,帶為父看看小外孫。」
寶珊紅著眼睛點點頭,甫一轉身就見陸喻舟牽著阿笙站在門口。
慕時清順著寶珊的目光看去,溫潤的眉眼一顫,門口那個白胖胖的小郎君正在好奇地打量著這邊,一隻小手撫在肚子上,憨態軟萌,而他的另一隻手正被陸喻舟握著。
想起暗衛的話,慕時清眸光一凜,自己的女兒給自己的弟子做了外室......
寧為寒門妻,不為高門妾,更遑論外室!
看著眼前這個位高權重的年輕人,慕時清忽然覺得陌生,曾經那個白衣少年郎已然變得重欲輕義、恩將仇報。
像是故意忽略對方眼底的凜氣,陸喻舟帶著阿笙上前,躬身作揖:「先生......」
話未講完,一記拳風狠狠掃來。
「砰!」
俊美的面龐挨了恩師重重一拳,陸喻舟捂住半邊臉後退一步,穩住腳跟。
眾人皆驚,尤其是站在陸喻舟身邊的阿笙,嚇白了一張小圓臉。
可慕時清沒有收手的意思,上前一步,揪住陸喻舟衣襟,二話不說,又是一拳,砸在同一側臉上。
向來溫和的男人,一旦發怒,氣焰能吞噬一切。
陸喻舟沒有躲閃,抬手揩了一下滲血的嘴角,交代小桃道:「把少爺抱進屋。」
小桃趕緊抱起瑟瑟發抖的阿笙,頭也不回地進了府門。
見狀,慕時清沒有阻止,此刻他顧不得與外孫相認,只顧著清理門戶!
又是一拳,砸在陸喻舟的肚腹上,在他微微彎腰之際,以手肘狠戳他的背脊。
陸喻舟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水,一直沒有還手,不止自己不還手,還不讓侍衛插手。
可慕時清不覺得解氣,拎著他的衣襟將人拽起來,一拳拳砸了過去。
再這麼打下去,恐要鬧出人命,寶珊心中發苦,想要上前勸說父親,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腕子,轉眸之際,不禁愣住。
愣了許久的邵婉終於坐不住了,握著寶珊的手腕,訥訥道:「我好像認識你。」
女子聲音輕柔、嬌靨明媚、眸光痴愣,讓寶珊徹底頓住了步子,無暇再去管其他,眼前陡然出現的女子,為何這麼像父親畫作里的娘親?
另一邊,陸喻舟又吐出一口血水,輕笑一聲,問道:「先生打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