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的下著。
紹興這地方一到春夏交替之際,便多是陰雨綿綿,雨多了就容易生霉,長久見不到陽光,似乎空氣里也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潮濕和霉味兒。
方鳳笙似醒非醒之間,就感覺鼻尖一股濁氣。
她並不想醒,可這味道實在難聞,耳邊又嚶嚶哭聲不斷,擾了她想繼續睡下去的興致。
方鳳笙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她小的時候。
她是方家唯一孩子,她爹從小就疼愛她,雖時下普遍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卻是三歲識字,五歲背詩,都是他爹手把手教的。
後來他爹忙,就專門請了位先生回來教她。
那時候她已經懂事了,懂得問先生什麼是『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知道說『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先生被她說得錯愕不已,卻又哈哈大笑。後,傾囊相授,於她十歲之齡,自嘆再無東西可教,自請離去,她爹只能再給她換一位先生。
回憶以前,沒出嫁前的那十幾年,是方鳳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可惜快樂總是短暫,每個人從生下來就背負著自己的命運,她同樣也是。
她是個女子,註定不能像個男子。
「姑娘,你快醒醒吧。」
「知春,你就別搖了,姑娘也是一時受了刺激。大夫不說了,等姑娘緩一緩,到時候她自己就會醒。」
「何媽媽,可我實在害怕。」
那個何媽媽嘆了一口氣說:「老爺從小就疼姑娘,雖父女之間鬧了些彆扭,但總歸血脈相連,老爺如今這樣了,不怪姑娘會受打擊。」
這樣?
哪樣?
對,她爹死了!
方鳳笙徒然從黑暗中驚醒,心一陣一陣地疼,仿佛有刀子在裡面攪。疼到極致,只能靠外力抑制。她嗆咳著,一下下,一聲聲,咳到眼淚都出來了,終於找到了宣洩的通道。
「姑娘,你哭吧,哭出來也好。人傷心了就得哭,把傷心都哭出來,就沒那麼疼了。」何媽媽抱著她,溫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
「奶娘,我爹死了,他死了。」
那個從小視她如珠如寶,那個縱容她慣著她,那個教授她『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那個明明很想有一個兒子,明明很失望她是個女兒,卻將方氏祖傳秘要,一一傳授給她的男人。
那個前十幾年將她當兒子養,後來才告訴她——你終究是個女子的男人。
死了。
她甚至還來不及跟他說一句,她其實一點都不怪他逼她嫁人。
……
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敲響了,是丫頭小桃。
「何媽媽,老太太那裡來人問話了,問四奶奶醒了嗎?」
何媽媽忙從榻上下了來,清了清嗓子問:「是誰來了?」
「是春芝姐姐。」
春芝是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在孫府里一向得臉面。鳳笙雖是主子,但也就是二房的兒媳婦,連她的婆婆二太太宋氏見到春芝,也得說兩句好聽話,更何況是她。
何嬸有點著急。
她清楚方鳳笙的性格,若是以前老爺在還好,怎麼樣也都有個依仗,可如今老爺去了,姑娘無依無靠,如果再這麼任性下去,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可這話她不敢當著方鳳笙明說,也是明白她的脾氣,只能滿臉乞求地看著她。
「姑娘,奶娘求你,就當走個過場?啊?」
「奶娘。」
「姑娘,今時不同往日,你就權當為了自己忍一忍吧。」
方鳳笙撐坐起來:「知春,幫我穿衣裳。」
何媽媽見她這樣,總算放心下來,讓知春幫方鳳笙穿衣裳擦臉,自己則將迎了出去。
……
春芝的到來,讓整個問秋堂都活了。
平時要用人時總是不知去哪兒玩的丫頭們都出來了,跟前跟後的,一口一個春芝姐姐的叫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什麼貴人臨了門。
聽著外面的動靜,知春欲言又止地看了鳳笙一眼,不出意料看到的是姑娘淡漠的眉眼。她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幫鳳笙披上外衫。
「姑娘,可是要起?」
「就不起了,生病的人就該有個生病的樣子。」
知春正在想姑娘這麼說到底什麼意思,何媽媽已經陪著春芝走了進來。
春芝是個細眉杏目身材嬌小的丫頭,穿青綠色的比甲和淡粉色百褶裙,梳著單螺髻,上面插著把鑲著米珠的銀梳。
她生得不算漂亮,但舉止端莊大方。進來後,就對著鳳笙福了福身,道:「奴婢過來其實也沒什麼緊要的事,就是老太太掛心奶奶的身子。老太太說,讓奶奶節哀順變,不要太多憂慮,人死不能復生,但活人的日子還是要過。」
春芝雖是一臉笑,這話里意有所指的味道太濃了。
什麼人死不能復生,什麼不要太多憂慮,不外乎是在敲打方鳳笙讓她最好放棄回家奔喪的念頭。
其實早在方家那邊出事後,孫家的人明里暗裡都在告訴方鳳笙,她已是孫家婦,要認清自己的本分。
什麼是認清自己的本分?
事事以孫家為先,不要給孫家惹上麻煩。
其實也不怪孫家人會是這麼個反應,兩淮鹽政侵吞稅銀案轟動整個大周,聖上龍顏大怒,下命徹查。凡牽扯在內的,無不人人自危,鹽運使周廣瑞更是首當其衝,而身為周廣瑞最器重的師爺方彥,也就是方鳳笙的親爹,在案發第二日就在獄中畏罪懸了梁。
消息傳來,方鳳笙當天就被禁了足。
當然表面肯定不會說禁足,對外則宣稱四奶奶抱病在身。直至有消息說周廣瑞在被押解進京的路上因病身亡,上面也沒再往方家這邊查下去,孫家的人才鬆了口氣。
可方鳳笙早就垮了,昏迷了整整七日。
這幾日除了她婆婆二太太宋氏來了趟,孫家並無其他人前來,沒想到今日剛醒過來,老太太的人就來了。
鳳笙咳了一聲,眉眼半垂:「勞煩老太太掛念了。」
春芝看了榻上的鳳笙一眼——
榻上的女子大病初癒,本來消瘦的臉頰因多日滴米未進,已經深陷了下去。臉白得像紙,更顯得長眉濃睫有幾分旁人不敢直視的黑。此時那雙如墨似的眸子空洞無神,似乎在想著什麼,又似乎透過空無的空氣看著什麼。
春芝眼中閃過一抹不顯的憐憫,笑著說:「老太太其實還是掛念奶奶的,這幾日想起來就會問一問。老太太說,四奶奶是個伶俐人兒,人也識大體,既然醒了,趁著天好,沒事就到園子裡散散,不要總是悶在屋子裡,免得悶出了病。」
「勞老太太費心了。」
「既然四奶奶還好,奴婢就告退了。老太太讓奴婢帶了些補品來,已經交給下面的丫頭了,四奶奶得空讓廚房燉了多補補,也不枉費老太太的一片心意。」
何媽媽將春芝送出去,春芝帶來的補品被丫頭端了上來,擺在桌上,昭告著老太太對四奶奶的看重。
不光如此,繼春芝來後,大房的大太太和方鳳笙的婆婆宋氏都派人來了,似乎一夕之間問秋堂就成了整個孫家最受人矚目的地方。
這種看重從下面丫頭們積極的態度就能看出來,院子有幾日沒掃過了,堂上的家具也有多日未抹塵,這些丫頭進進出出的忙碌著,看著就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誰還敢說四奶奶馬上要退位讓賢給表小姐?
……
而對於這一切,方鳳笙都是默默地看著。
何媽媽和知春隱含著擔憂的眼神,她似乎並沒有看見,一如既往的沉靜。她讓下人把老太太送來的補品燉了,每天都吃,飯也比以往吃得多了些。
隨著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也願意出去散散了,何媽媽和知春眼裡的擔憂總算淡了些,想著姑娘應該是想開了。
似乎都挺怕她想不開,可她有什麼想不開的?
「孫兒媳告退。」
鳳笙穿天青色纏枝蓮暗花褙子,月白色素緞湘裙。因為身上一直有孝,也未做多餘打扮,只用一根銀簪將髮髻在腦後松松簪住。
她大病初癒,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瘦得像片紙,不過倒是給她添了分出塵的氣質,神色也不如以往清冷。
老太太擺了擺手,滿臉慈愛:「去吧,明兒不用來這麼早,你身子剛好,我這老婆子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主兒,遲些再來請安也沒什麼。」
「謝祖母的體恤,孫兒媳曠了這些日子沒來,心中實在恐慌,萬萬不當恃寵而驕。」
「瞧瞧,瞧瞧。」老太太對身邊丫頭婆子笑了起來,說:「我就說鳳笙這丫頭是個懂禮知禮的,還怕被我寵壞了。」
「四奶奶素來孝順,府里上上下下哪個不知道。」周媽媽陪著笑說。
「老太太寵四奶奶,四奶奶孝順老太太,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說出去都讓人羨慕。」
所以說,能在老太太身邊當差的,又有幾個是簡單人,至少這嘴皮子上的功夫,都是一等一。
方鳳笙走出熙梧堂,身後隱隱還能聽見那群丫鬟婆子誇讚她的聲音。門口打帘子的丫頭琴兒,也換了一張臉,笑吟吟的,一口一個四奶奶仔細腳下。
這一幕,讓剛進院子的王玥兒看了個正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憤恨,在鳳笙看過來的時候,又換了一張笑臉,上前一步道:「表嫂今兒可真早。」
鳳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少女正值青春最好的時候,穿丁香色褙子和淺一色的留仙裙,身姿纖細又不失婀娜,明眸皓齒,五官很精緻。
「不早了,辰時請安不向來是府里的規矩。」
王玥兒微微垂下頭,訕訕道:「那是玥兒來晚了。」
鳳笙並沒有說話,正打算離開,王玥兒叫住她:「表嫂最近身體還好嗎?前陣子你病成那樣,玥兒真的很擔心。」
「謝謝玥兒表妹的關心了。」
方鳳笙對她點點頭,就帶著知春離開了。
王玥兒看著她的背影,銀牙暗咬,攥緊了手裡的帕子。
……
看著方鳳笙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後,周媽媽對老太太說:「四奶奶也是個聰明的。」
老太太願意給臉,也得她知道接才是,今天方鳳笙來到熙梧堂,很明顯就是明白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穿著件石青色對襟長褙子,頭戴佛頭青五福捧壽鑲貓眼石抹額,老臉雖生滿了褶皺,但皮膚白皙細膩,看起來慈眉善目的。
就在周媽媽看方鳳笙的同時,其實她也悲天憐憫地看著:「她不得不聰明,人要懂得審時度勢,她已經任性不起了,一旦行差就錯,她將失去這最後一處避難場所,那方家已經沒她能待的地方了。」
周媽媽嘆了口氣。
老太太又道:「她是個聰明人,希望她能一直聰明下去。」
「那等四少爺赴考回來?」
話說出口,周媽媽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噤了聲。就在這時,從門口傳來一聲似嗔非嗔的嬌喚,讓老太太眉眼染上一層無奈。
「外祖母!」
「這又是怎麼了?」說話的同時,老太太揮了揮手,堂上的丫鬟婆子次第退下。
王玥兒撲進她懷裡,滿臉不甘願:「玥兒就想知道,外祖母你幹什麼突然對她這麼好,您不是素來不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