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您也別生氣。德財那小子就是欠抽,不用你下命,等他回來奴才就去抽他。瞧他找來的那是什麼玩意兒,還幕僚,比奴才還蠢……」
林蔭小道上,行著兩人。
為首的一人,穿玄色暗紋錦袍,腰束同色鑲玉錦帶,身材挺拔欣長,雙手交負在身後,步履不疾不徐,似閒庭若步。
他身邊跟著個矮他一頭的小胖子,亦步亦趨。
「哎喲,瞧奴才這……瞧小的這嘴,真是欠抽,不用爺動手,小的自己抽。」
宗鉞斜了他一眼:「行了。」
德旺就是那種給點陽光就燦爛的性格,偷眼瞧主子應該沒生氣了,就貼了上去。那胖臉笑得差點沒開花,要多諂媚,就有多諂媚。
「讓小的說,這孫家號稱紹興城一絕的景兒,也不咋地,還不如家裡,小的瞧樣子是那孫知府吹牛吹大發了。」
「爺不是來賞景兒的。」
「小的知道,爺是來尋幕客的,可就別說那孫府台舉薦的了,德財那小子尋回的也不咋滴。小的覺得世人謠傳紹興出師爺,天下幕客十之**出自紹興,肯定是誇大之言,這裡的人也沒見比旁人多長兩個腦袋,小的就不信能比旁人聰明到哪兒去。」
「就你知道!」宗鉞冷哼一聲,抬腳邁上水榭的台階。
這水榭毗湖而居,遠遠看去,湖光水色渾然一體,風景秀美。宗鉞只當這裡也是院中一景,沒有多想,就邁了進來。
「這小亭子倒是不錯的,還燃了香。嗯,就是這香劣質了些,不如家裡的好聞。」德旺掐著嗓子挑剔,挑剔完了香,又挑剔擺件,等抬起眼,才發現這水榭裡頭還有其他人。
是兩個姑娘。
其中一名高挑但偏瘦,看打扮似乎是主子,後面是個丫頭。
見宗鉞皺著眉,德旺尖著嗓子,拈著蘭花指指過去:「你們兩個好大膽,竟然擅闖,驚擾了咱們爺,要了你們的小命兒!」
對於這一切,知春是挺懵的。
她剛聽見有人說話,這人就闖進來了。明顯進來的人有點不正常,一個大男人,說話掐著嗓子,還拈著蘭花指,以為這是唱大戲呢?!還動不動就要人小命!
知春歷來潑辣,才不吃這一套,當即還嘴:「我還沒說你們亂闖呢,你們是哪兒來的,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驚擾了我家姑娘,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嘿,你這小丫頭片子!」
「你看你那不男不女的勁兒……」
「知春!」
方鳳笙站起來,垂眉斂目,福了福:「想必二位是府里的客人,我二人並未亂闖,已在這裡停留多時。這丫頭年紀小,不懂事,還望二位不要見怪。」
說是二位,其實話是對宗鉞說的。
宗鉞皺眉看著眼前這名弱不勝衣的女子,他歷來討厭這種瘦到近乎病態的女人,因為那會讓他聯想到一些很不好的記憶。
即使這女子膚色勝雪,身段隱隱有著江南女子如弱柳扶風的嬌態,但恰恰是他最討厭的那一類。
宗鉞厭惡地瞥了一眼,正打算轉過身,目光瞥到案上攤開的宣紙。
他大步走過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氣勢冷冽,格外壓人。
鳳笙帶著知春,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宗鉞持起案上的宣紙。
他信佛,因為那地方的人都信佛,所以他也信佛。不過他信佛與一般人不一樣,一般人信佛都是掛在嘴上,掛在臉皮上,唯獨他是真的去實施。
他的寢處、書房中,多有佛家的擺設,他喜讀佛典,甚至有每日抄寫經書的習慣,他的手裡總是拿著佛珠,時時不忘把玩。
世人都說三皇子信佛,信得虔誠。
宗鉞當然也會看字,看得出這紙上的字乃是上佳之品。
「這是你寫的?」這倒讓宗鉞有點吃驚。
他容貌冷硬,飛揚的劍眉,高挺的鼻樑,冷白的薄唇。晦暗而深邃的眸光,讓他身上多了一種讓人心悸的涼薄氣息,卻又格外有一種猛烈的氣勢。像最烈的燒刀子,只用嗅到那氣味兒,便會讓人窒息。
方鳳笙見過的人不少,此人在她平生所見之人中,氣勢當屬第一。
非等閒之輩!
「是。」她低頭垂目,又往後退了一步。
給人壓迫感極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方鳳笙表面不動聲色,實則脊背和肩膀緊繃。
目光下移。
方鳳笙只感覺眼前一閃,手腕就被人捉住了。
「你幹什麼!快放開我家姑娘!」知春尖叫道。
德旺直接不說話了,錯愕地看著自家爺。
「佛珠?你的?」
男子嗓音低沉,大拇指在女子腕上的佛珠上磨蹭了下,期間不可避免觸摸到女子纖細的手腕,燙得方鳳笙想瑟縮。
她掙了下,沒掙開。
「是我的,男女授受不親,公子有話說話,能不能先放開我?」
指下的肌膚柔軟細嫩,宗鉞忍不住又磨蹭了下,幽暗的目光落在眼前女子半垂的臉上,及她纖細白皙的頸子上。
很白,隱隱能看見其下細細的青筋,一種弱不禁風的羸弱感。
宗鉞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一絲嘲諷,扔開手。
方鳳笙蹌踉一下,在知春攙扶下站穩腳步。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
「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看他把姑娘的手腕抓的。」知春心疼地看著鳳笙手腕上的青紅,罵道:「還有剛才那個死娘娘腔,說話跟唱大戲似的,這主僕兩個都有病!」
鳳笙拿回手,去了椅子坐下:「行了,你少說一句,我猜這就是榕園的那位貴客。」
「貴客?什麼貴客?姑娘你說那娘娘腔?」一時,知春沒會意過來。
「你說哪位?」
很快,知春就明白了。
「姑娘,你是說剛才那個長相俊美,但性格惡劣的公子?」
是的,長相俊美。
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且鬧了衝突,但知春還是看清了宗鉞的長相。
知春長這麼大,見過最俊美的男子是四少爺,這名男子和四少爺完全是兩種極端的對比。如果說四少爺是溫潤如玉,這位男子就是冷冽如刀,反正讓知春多看一眼,都覺得心悸。
「你這口沒遮攔的毛病要改改,如果我沒猜錯,這位公子出身非凡,你剛才說的那娘娘腔,說話像唱大戲似的人,應該是宮裡的公公。」鳳笙又說。
聽了這話,知春下巴差點沒驚掉。
她就算再沒什麼見識,也跟在姑娘身邊多年,老爺為人做幕,出入的都是府衙官署。所以也知道宮裡是什麼意思,宮裡的公公又是什麼意思。
「那這位公子的身份?」
鳳笙目光閃了閃:「不知。」
「那姑娘我們?姑娘的手就白被人傷了?奴婢還打算去找老太太老爺,讓他們給姑娘做主。」
「做什麼主,一點小事。」
「那姑娘還能抄經嗎?」鳳笙被抓傷的是拿筆的右手。
鳳笙動了動手腕,隱隱的疼痛讓她皺了眉。
「要不,奴婢回去找點藥酒來,給姑娘擦一擦。」
……
「爺,不是小的說,這孫知府想攀高枝的意思也太明顯了。前兒弄來兩個優柔造作的姑娘,今兒又弄了個瘦得一陣風颳來就能吹跑的,還有個嘴毒的小丫頭片子!也不看看爺您是誰,能看的中這樣庸脂俗粉?」
往回走的一路上,德旺的嘴巴就沒歇下。
不過宗鉞一向寡言,有德旺這個嘴不閒下的,也能多點熱鬧勁兒。如果是德財跟在宗鉞身邊,大抵是一整天兩人都不會說超過十句話。
「關鍵他就算想攀高枝,也不打聽打聽爺的口味,這種說好聽點叫楚楚可憐,說難聽就是沒吃飽飯的。也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爺信佛,專門做樣子擺個花架子,真是……」
「聒噪!」
德旺頓時縮了脖子,不敢說話了。
剛踏入院門,德財迎面走過來:「爺。」
宗鉞越過他,在堂中的太師椅上坐下:「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小的去了餘桃,造訪了那方家,那方家上下儘是平庸之輩,甚至誤會奴才的來意,以為奴才是因為那事去的,唯恐避之不及。怪不得餘桃當地有傳言,說方家一代不如一代,這一代的方啟之拔盡方家一脈之靈氣,他以前倒有個兒子,也是天縱奇才,可惜命運多舛,英年早逝。如今方啟之也,真是有點可惜了……」
宗鉞沒有說話,袖下的手撥動著佛珠。
德財偷看他一眼,又道:「紹興一地,也不光是方家,爺不如咱再到別處尋尋?」
「你看著辦吧。」宗鉞站了起來,背著手往內室去了。
……
都看出宗鉞不高興了,但不高興也沒辦法。
謀士這種人才,可遇而不可求。
當初宗鉞好不容易看中了個方啟之,可惜對方已有東家,並不願另謀高就,宗鉞素來不是個喜歡強迫人的,這事就罷了。
這不過是幾年前的一個小插曲,方啟之本身也不知道宗鉞的身份,只知其出身不低。之後宗鉞回京,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這事在他心裡埋下了釘子。也因此這次聖上說,准許三皇子鉞入朝辦事,宗鉞才會動了尋幕的心思,專門南下了一趟。
誰知剛到南邊,就聽說朝中出了大事,兩淮鹽政竟然出了貪墨案,鹽運使周廣瑞和其幕客方彥都牽扯其中,方彥方啟之更是在獄中畏罪自盡。
為了避嫌,宗鉞沒有去揚州,而是折道來了紹興。
聽說三皇子為尋幕而來,紹興知府孫慶華忙毛遂自薦。
當然不是自薦他自己,而是以自己是紹興知府,了解當地民情為由,請三皇子下榻孫府,想沾上幾分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