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鐵功是第一個發現薄矜初和梁遠朝一起上下學的人。
一月下旬,臨近期末考試。學校里終於能嗅出幾絲緊張氣息。
七點剛過一刻鐘,教室里坐滿人,沒人遲到,也沒人曠課。
「25號就期末考了,6號就過年了,我怎麼感覺昨天才剛開學啊!」
「最怕就是寒假前的期末考,夏天你就是考成一灘爛泥,也沒人關心你學的怎麼樣。寒假就不一樣了,一到拜年,親戚逮著你就問考了幾分,這樣就算了,要是有同級的小孩,還要被比較!」
「對!每次過年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會拿我和我表弟比!關鍵我表弟才初中!我連一個初中生都不如。」
班上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的抱怨著。
寒假真是痛並快樂著。考試成績是一個經久不衰的話題。
錢可可轉身,輕輕問道:「你考差了,會怎麼樣?」
薄矜初把課本找出來,不咸不淡地說:「你見我考好過?」
「......」錢可可低著頭,一副說錯話的表情。
薄矜初逗她,「小可可,你也太膽小了。」
「才不是...」她是怕她難過。
雖然班上有不少不愛學習還瞎混的人,但並不代表他們放棄了自己,沒有人能輕易狠下心來放棄自己,成自暴自棄者流。後面那群成天逃課打遊戲的男生也會因為倒數而傷神。
「薄矜初,你以前很優秀的。」錢可可很少對她直呼其名,大多時候用「你」代替。
很優秀是真的算不上,頂多混個錢可可現在的水平,中等,高考穩定發揮考個二本,沖一衝可能會上一本線。而現在呢,按月考的排名,她只能讀三本,上一個學費昂貴、前途未卜的院校。
「你不用安慰我。」她翻開英語書後的單詞表,等會上課要聽寫。
「我沒安慰你,上學期期末考你還排在我前面好幾個呢。」
說著,錢可可手指向窗外的大片晨光,「你長得漂亮又有個性,你該是閃耀奪目的。」
是啊,她也覺得自己本該是一隅星光。如果生活的發展如同幻想一樣,那苟延殘喘又從何而來。
薄矜初回神一笑,「小可可,你比看起來聰明多了啊!」
錢可可又臉紅了,低聲呢喃,「我本來就不笨...」
「你們真是天生一對。」
「啊?」
薄矜初掩唇笑,「中午帶你去個地方。」
錢可可懵了,她沒聽懂薄矜初在說什麼。
「去哪兒啊?」
「去了就知道了。」
上午最後一節是自習課,一打鈴,不出一分鐘,教室全空了。
薄矜初拉著錢可可往校門外跑,錢可可沒反應過來,卻也跟著跑了。
跨出校門後,她氣喘吁吁的看著薄矜初,「我們...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她拍了拍胸口,咳了兩聲。
「吃飯。」
「不在食堂吃嗎?」
「食堂的菜你吃不膩嗎?」
「食堂還是蠻人性化的,每天的菜都不一樣。」
薄矜初微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腦袋。
錢可可比她矮了半個頭,她的動作活像在摸寵物。
「是不是什麼東西對你來說都是好的?」薄矜初一邊走一邊扭頭問她:「不會說壞話?」
前面竄過一條大黑狗,對著右邊巷子狂吠。
錢可可難得板起臉,一字一句像石頭砸在地上,堅硬有力。
「王仁成,王八蛋。」
薄矜初面色一僵,隨即恢復,再次摸了摸她的發頂,「小可可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陽光透過枝椏,像一束聚光燈直指巷尾,少女結伴而行,背影泛著金光。
薄矜初吸了一口氣,像是冰水入喉,不愧是嚴冬。
錢可可目視前方,雙手交握,搓了又搓,最後放到嘴邊哈了口氣,原以為一瞬暖意會給足她勇氣,可惜了。
她們到店裡的時候,梁遠朝一行人正好坐下吃飯。
今天是傅欽去買的午飯,買了四個菜,兩葷兩素,量挺多的,剛好擺滿了摺疊小桌。
薄矜初敲了敲門框,三人聞聲抬頭。
是薄矜初。身後還跟著一個軟軟的女生,個子小小的,站在薄矜初背後躲躲藏藏的,害羞的緊。
傅欽放下筷子,「這位是?」
薄矜初喊身後的人進來。
「錢可可,我朋友。」
周恆詫異,她什麼時候有朋友了,於是問道:「同班同學?」
「嗯。」
看樣子是新交的。
她們進來的時候梁遠朝抬頭看了眼,之後一直悶頭吃飯,一聲不吭。
餐盒裡的飯正好吃了一半。
薄矜初狡黠一笑,「梁遠朝,我沒吃飯。」
他抬眸,他的眼遠望是星河,近探是深淵,「沒飯了。」
「那你碗裡的是什麼。」
周恆和傅欽相視無言,看看薄矜初,又看看梁遠朝。
梁遠朝:「飯。」
「你不是說沒飯了嗎?」
梁遠朝不算有潔癖,但他絕不會和別人分東西吃。
傅欽很想把周恆拖出去再打個賭,把之前那五塊錢贏回來。
梁遠朝從矮凳上站起來,他個子高,狹小的店裡多了幾分壓迫。
周恆不知道他在找什麼。
梁遠朝開口問:「你家的筷子在哪?」
周恆指了指帘子,梁遠朝掀開帘子進去,沒一會兒拿著一雙乾淨的筷子出來,擺在自己的一次性飯盒上。
「過來吃。」
周恆:「......」
傅欽:「......」
錢可可看著薄矜初棄自己而去,只剩她孤零零的站在飯桌前,像在辦公室挨訓的小學生,大氣不敢出。
薄矜初坐在方才梁遠朝坐的位子上,凳面還是熱的。
「周恆,」薄矜初喚他:「來者是客,不招待一下我朋友?」
周恆無奈,給錢可可搬了張凳子放在薄矜初旁邊。
「你是不是多買了份飯的?「這話是周恆問傅欽的。
傅欽出聲:「嗯,我買了四份。」
薄矜初的筷子剛碰到梁遠朝剩下的半份飯,似笑非笑的看著傅欽。
靠在一邊的梁遠朝也正盯著他,眼底的情緒不明。
傅欽的音色朗潤,頗有風度翩翩的韻味。錢可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被逮個正著,傅欽從容一笑,錢可可忽地臉紅。
梁遠朝吃飯的習慣很好,一餐盒的飯右端開始吃,剩下的左邊半盒沒有被戳爛,規規整整的躺在盒子裡,跟剛開蓋時一樣。
筷子略過右邊,停頓了會兒,落在最左邊,撬起一塊完全沒有被碰過的飯米粒送入嘴裡。
味道還不錯,米粒飽滿。
錢可可不知怎麼動筷,薄矜初倒是吃的撒歡,一口接一口,搶了梁遠朝的飯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全校人心中那個落落穆穆的梁主席,與傳聞中不一樣了。
錢可可再一次肯定自己的直覺,梁遠朝喜歡薄矜初。
午飯時間,店裡客人不多。薄矜初悠哉悠哉吃完,錢可可也飽了。
「小可可,給你介紹個人。」
錢可可下意識瞄了眼傅欽。
薄矜初靠在椅背上喊:「周恆!」
周恆:「......」
「認識一下,錢可可,可愛的可。」
幾個人的目光唰唰投向她,她忍著想低頭的衝動,說了聲:「你好。」
薄矜初指向周恆,「這是他家的店。」
錢可可乖巧的點頭。
傅欽不懷好意的笑笑,「我們阿恆有心上人的,對吧?」
後面那聲對吧,他是看著梁遠朝說的。
梁遠朝剛摸到兜里的煙盒,聞聲一頓,抽出手。嗓音沁著淡淡的涼意,「嗯。」
薄矜初其實也沒有撮合他們的意思,只不過覺得錢可可和周恆都是容易害羞的人,見了面一定很有意思。
「那你呢?」薄矜初問傅欽。
梁遠朝替他回答:「他沒有。」
「那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傅欽發出眼神警告,被梁遠朝徹底無視,「他喜歡容易臉紅的。」
此言一出,錢可可莫名臉紅。
傅欽:「......」
梁遠朝今天話太多了。
「那你呢?」
話鋒指向梁遠朝。
傅欽得意,趁機報復,「他喜歡紅玫瑰,嬌艷欲滴,明裡帶刺的那種。」
原以為梁遠朝會否認或者置之不理。
「嗯。」
這一擊報復,傅欽沒有任何爽意。
飯桌剛收拾掉,店門口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陸鐵功一行人堵著店門,氣勢洶洶。遠處幾個準備來買東西的客人瞥見後不想惹上是非,掉頭走了。
這次有六個人,其他三個薄矜初沒見過。為首的除了陸鐵功,還有一個叫賴鵬的,看著和他們一般大,六個人里,陸鐵功帶了兩個,賴鵬帶了兩個。
陸鐵功為愛剃頭改造後還算正常,除了身上一股子吊兒郎當氣。賴鵬一頭紫毛極為惹眼,零度天,他就穿了一件皮衣,下身是一條工裝破洞褲,腰間掛著一條金色大粗鐵鏈子,褲兜里揣著一個最新款諾基亞。
他身後的兩個跟班,一個綠毛,一個黃毛,領口大敞,脖子下有紋身,一隻耳朵有四五個耳釘,混混的氣息彰顯無疑。
賴鵬走路七扭八歪,自以為威風凜凜,「喲,這兩妹子長得不錯啊!」
周恆眸光一斂,語氣兇狠,像變了個人,「賴鵬,我只說一次,滾出去。」
方才開口的人大笑,「怎麼?不歡迎我?你這破店還有門檻?我不能來買東西?」
他要是來買東西的,薄矜初把頭給他。
「喲,梁主席菸癮還是一如既往的大啊,不怕抽死嗎?這麼著急和你爸媽團聚?」
賴鵬一句話,氣氛霎時凝滯,周恆和傅欽氣的青筋暴起,下一秒就想衝上去把他摁在地上。
倒是梁遠朝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煙點了起來,夾在指尖,尼古丁的刺激氣味和說話人嘴裡冒出的白霧相撞,空氣渾濁不堪。
「死你媽。」薄矜初冷著臉,不像錢可可,她眼裡沒有半點慌亂。
罵他一句真嫌少。
賴鵬突的冒火,「你個婊子,老子給你臉了。」
他朝薄矜初衝過去,被梁遠朝橫手拽住衣領,薄矜初見機出手。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猝不及防的甩在賴鵬的臉上,賴鵬怔住,緊接著又是一耳光,薄矜初眼裡有火。
若不是梁遠朝抓著她的手,她還會繼續打第三個,第四個,直到賴鵬跪下來給梁遠朝磕頭道歉為止。
事態發展成賴鵬挨兩耳光,出人意料,身後的幾個人全看呆了。
紅色的血從賴鵬嘴角滲出,他啐了口痰,臉極黑,不爽的扭頭對門口的人喊:「愣著吃屎?」
綠毛和黃毛反應過來,欲往前沖,梁遠朝輕抬眼皮,雙眼如潭。潭底有暗器湧出,嚇得幾個人腳步生疑,原地踟躕。
他們深知梁遠朝不好惹,特別是他越平靜,發作起來越不可控制。
賴鵬吃了虧,他今天死也要扳回來。
「陸鐵功,你的人帶來是吃素的?」
陸鐵功是十三中惡霸,賴鵬是職高的惡霸,兩人認識也不奇怪。
還沒等陸鐵功出聲,薄矜初率先開口,語氣強硬:「陸鐵功,帶著你的人滾。」
賴鵬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呵...你真當自己是個東西?還他媽會下命令了。」
「陸鐵功,滾不滾?不滾一起打。」
陸鐵功會滾?笑話,他看熱鬧不嫌事大,何況還是個喜歡啥事都摻一腳的主。滿嘴騷話,髒話連篇,最恨別人的挑釁,動手多過動嘴,這才是陸鐵功。
陸鐵功頭一回遇到這樣強硬的女生,心中有暗門開啟,光破勢而出,劈頭蓋臉砸下。
「冬瓜,鐵柱,回府了。」
眾人:「......」
連梁遠朝都意外,這樣的場面,不應該是陸鐵功最喜歡爭面子的時候嗎?他竟然真的抬腳走了。
賴鵬罵了句操,攔住他:「陸鐵功,你吃那婊子的迷魂湯藥了?」
砰——
電石火光間,梁遠朝一拳揮在他臉側,把他摁在地上,讓他痛得只剩嗚咽。
潭水匯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沖向四面八方,周遭一切盡毀。
綠毛和黃毛衝上去,被周恆和傅欽拽回來,陸鐵功的人想去幫賴鵬,薄矜初一記眼刀。
「滾。」她說最後一遍。
陸鐵功真的帶人走了,不過他們並沒有離開,而是選了個較遠的角落觀望。
梁遠朝單腿踩著地上的人,「有什麼沖我來。」
賴鵬那張臭嘴犟得不行,「護犢子?這是還俗了?」
梁遠朝腳上的力道重了些。
賴鵬笑的邪惡,「那女的誰啊?長這麼好看,出來賣的?要不過來讓哥哥摸一摸,哥哥可比梁遠朝有錢多了。他給你多少,我給你雙倍。」
梁遠朝一腳踹在他胃上,賴鵬疼的齜牙咧嘴。
臉被人踩在地上還能說出這種話,除了賴鵬,沒別人了。
如果剛才梁遠朝還留了幾分力,那麼現在的賴鵬已經逼近死亡了。
賴鵬嘴裡含著血,對梁遠朝說:「這瘋樣,估計被不少人玩過了吧,髒的你也要?」
本是子虛烏有之事,可那句話生像一根針扎在薄矜初心上。
場面有些混亂,最開始發現薄矜初不對勁的是錢可可。
她從收銀台後面鑽出來,扯了扯她的衣袖,「還好嗎?」
薄矜初失魂落魄,一動不動。
「你別理那種垃圾說的話,薄矜初,薄矜初!」錢可可搖了搖她的手。
薄矜初聽到錢可可叫她了,但她無力回應,那句「髒的你也要」像鬼一樣,陰魂不散。
梁遠朝發現後向她走來,周恆去接替梁遠朝的位置把賴鵬揍了一頓,平時看起來唯唯諾諾的周恆,打起架來不比梁遠朝弱,每一拳充滿狠勁。
周圍的一切開始消聲,那句話像被貼了魔咒,死抓著她不放。
她走到哪,那句話響到哪。
「薄矜初!」這回叫她的是個沉重的男聲。
她沒回頭,腳不受大腦控制,走進一個靜謐無聲的院落。
梁遠朝上前拉住她,薄矜初忽然暴躁,甩開他的手,眼淚噴涌而出,她啞著嗓子喊:「我那麼髒!你碰我幹嘛!」
「你幹嘛要碰我...」
「我髒。」
她蹲在梁遠朝腳邊,像在學校破舊北門的那次一樣,滾燙的眼淚一顆接一顆的往下掉。
壓力像繭,越纏越厚,最後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