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康和李韻寧離婚的第二天,去了一趟寺廟。
葉柏文恰巧下山,「周夫人。」
她停住,「送梅子糕嗎?」
阮菱花愛吃家鄉的梅子糕,周淮康也愛吃,不曉得是誰愛屋及烏,李韻寧嘗了一塊,酸餿味的,不像周淮康的口味。
「梅子糕混了豬油,母親食素,已經不吃。」葉柏文恭恭敬敬,「有勞您探望母親。」
李韻寧冷笑,「你哥哥綁架了我與禧兒,剁了我一根手指,葉家人沒有好東西。」
「大哥姓周。」葉柏文不卑不亢。
「姓周又如何?周家衰敗,兒女亡的亡,窮的窮,你大哥姓葉,京臣凌駕他頭上,你大哥姓周,繼承了周家什麼呢,墳墓罷了,京臣繼承了李氏基業,阮菱花的兒子永遠在我兒子之下。」
「母親不介意王權富貴,大哥也不介意。」李韻寧疾言厲色,葉柏文卻心平氣和,「母親在乎的,是情分,是一口氣;大哥在乎的,是周老先生承認他,是認祖歸宗。倘若貪圖金錢權勢,葉氏集團是一市首富,大哥有本事毀了葉氏,更有本事壯大葉氏,何必踏上這條路。」
擦肩而過之際,葉柏文一字一頓,「物是人非,困住自己的不是任何人,是自己。」
李韻寧一動不動。
直到一名尼姑喚她,她醒過神,進禪房。
「你來了。」阮菱花在窗下,挑揀茶葉,「沒有好茶招待你,有茶葉末,不要嫌棄。」
「我和淮康離婚了。」李韻寧沒閒工夫喝茶,「明天,搬回李家。」
阮菱花剃了光頭,戴著尼姑帽,曾經雍容華貴的富太太,如今佛燈長袍,蒼老了十歲。
「離與不離,是你們之間的事,與我無關。」阮菱花沏了茶,擱在桌上。
「你可以蓄髮,可以還俗。」李韻寧嘲諷,「三十年前,我搶了你男人,三十年後,不該屬於我的——」
「你搶贏了。」阮菱花注視她,「他陪你青絲變白髮,我僅僅是過客,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生下柏南,周淮康哪裡肯見我,哪裡肯破壞現有的太平日子?」
李韻寧也注視阮菱花。
良久,禪房無聲無息。
「這些年,我避諱周淮康,他其實也忘了我。」阮菱花坐下,「給柏南長子的名分,親自上山勸我,是周淮康的一個了斷,他求心安。柏南只剩下一把骨灰,人世間的繁華喜樂,燈火團圓,他什麼也享受不了,一生從未享受過,京臣不計較刻個碑,韻寧你計較什麼呢。」
李韻寧猛地攥緊了拳。
「至於你那根手指,子債,母償。」阮菱花拿出一副剪刀,塞她手裡,將小拇指夾在刀刃下,「你氣勢洶洶來找我,證明你有心結,並不想離婚,你和他賭氣,和我賭氣,是白白浪費精神。一個贏家,為什麼介懷輸家呢。」
拳頭緊了松,鬆了緊,李韻寧喝下茶水,苦,稠,澀。
是了。
耿耿於懷的,是她。
她風光舒坦了六十年,容不下葉柏南冷冰冰的墓碑嗎?
周淮康欠了她,周家欠了她,阮菱花不欠,葉柏南不欠。相反,她造成了阮菱花的悲劇。
人啊,算得清楚一切,但算不清楚孽。
李韻寧轉身,離開。
......
周正修三歲,程禧懷孕了。
周京臣剛結束一場董事會議,返回辦公室,秘書向他匯報,「老宅的保姆聯繫您,您關機,所以聯繫我了,夫人檢查出兩個月的身孕。」
「太擠兌人了吧!」沈承瀚不樂意,「你結婚第二年,我結婚;周正修三歲,我女兒出生,禧妹妹懷老二,我媳婦兒才出月子,我年年追你,年年追不上,我媽在家裡發飆。」
沈承瀚娶了某一任前女友,對方家世是『大中產』,沈老太爺最初沒相中,撮合了絲綢大亨的千金,可惜,沒聯姻的緣分。而李家添了外孫媳婦和外重孫,方家也有孫女了,沈家夫婦的女兒遠嫁新加坡,外孫不在國內,沈家七年沒喜事,饞得沈太太夢話都是『李韻寧,方太太,讓我抱一下,我掏紅包...』
於是,沈老太爺妥協了,只要背景清白、娘家小有產業,沈家便接納。余情未了的沈承瀚與白柏莉再續前緣了。
「請醫生了嗎?」周京臣匆匆朝電梯走。
「請了。」秘書遞給他大衣,「醫生說夫人頭胎大出血,又體寒,不適宜懷孕了。不過,仔細休養保胎,沒什麼大問題。」
他表情肅穆,凝重。
程禧純粹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生禮禮不順利,周京臣怕了,禮禮百日宴一結束,他預約了結紮手術,程禧不允許,大哭大鬧,喊他『周公公』、『周姐姐』,威脅他敢去醫院,一輩子別碰她了。
他解釋,是結紮,不是自宮,不影響男人的雄風。
她不依不饒。
沒辦法,周京臣取消了手術,謹慎做措施。
千防萬防,防不住她的『詭計』。
沈承瀚一起下樓,「淮康和韻寧二位同志還來往嗎。」
「逢年過節來往。」他不咸不淡,調侃,「怎麼,你父親有心思?」
「你他媽誹謗我老子啊!」沈承瀚捂他唇,「韻寧離婚之後,我媽嚴防死守,唯恐我爸不老實,在沈家,『李韻寧』的名字是禁忌。」
「大概率,復婚。」周京臣上車,「你母親擔憂多餘了。」
這幾年,周淮康獨居北方,辭退了保姆,種菜,養花,偶爾去鄉下。因為高血壓住院了四次,李韻寧表面不提,心中牽掛,周淮康每天打一通電話,詢問禮禮和程禧的情況,一開始,是周京臣接聽,漸漸地,是李韻寧接聽了。
終究是風風雨雨數十年,除了阮菱花母子的情債,周淮康忠厚,勤勉,孝順,這段婚姻體面尊貴,李韻寧是滿足的。
周京臣趕回老宅。
保姆們歡歡喜喜堵在庭院祝賀他,「恭喜京哥兒了,你又當爸爸了!」
他一言不發,跨門檻兒。
中堂。
李韻寧教導禮禮讀英語,程禧在一旁啃桃子,禮禮看著她,「媽媽教我。」
她信口雌黃,「媽媽是高級版英語,你學不了,奶奶教你初級版。」
「爸爸告訴我,您英語不及格。」禮禮的模樣算是『微混血』,五官深邃隨了周京臣,性子也隨他,沉穩,早慧,好學。周家、李家的獨苗兒,一歲就安排了啟蒙課程,禮禮藝術造詣不行,學術天賦很強,教什麼懂什麼,畫畫塗鴉,簡單的唐詩...總之,完全不隨程禧。
「爸爸騙你!」她急了,「我昔年高考...」
「你媽媽昔年高考,比爸爸少了一百八十分。」周京臣慢條斯理脫了大衣,拆台,「而且,是超水平發揮了。正常水平的成績,少三百分。」
「我招你惹你了...」程禧在禮禮面前維持的『女精英』人設粉碎。
「你沒惹我嗎?」周京臣瞥她,眼神震懾。
她一縮脖子,慫了。
「京臣,這一胎無論男女,你父親和姑婆商量了,叫周正玉。」李韻寧高興,「禧兒跟我講,你不願生,她耍了手段千辛萬苦懷上的。估計你沖她發脾氣,央求我護著她。」
「你知道我發脾氣,明知故犯?」周京臣一張臉涼透了,盯著程禧,「我慣得你膽大包天了。」
程禧躲在李韻寧身後,不服氣,「雖然我趁人之危,你戒色啊...你先碰我的。」
「犟嘴!」周京臣訓斥。
「你吼什麼?」李韻寧推搡他,「大老虎似的,嚇著儀儀了。」
周正玉的乳名是『儀儀』,和周正修的乳名『禮禮』組合了『禮儀』,老夫人祈禱是個小嬌女兒,李家最稀罕了,『儀儀』的乳名也相配,萬一是小小公子,未免缺失了陽剛氣。
周京臣平復了情緒,示意程禧,「你過來。」
旋即,邁出中堂,去廂房。
一股陰森氣。
程禧扯李韻寧的袖子,「媽媽...」
「我瞧他多大的能耐!」李韻寧叉腰,站在門口,「你罵她試試!」
「程禧。」他聲音飄飄忽忽,傳出廂房,「立刻過來。」
她一進屋,周京臣坐在椅子上,翻閱孕檢報告。
眼底是喜悅的,血濃於水;亦是抗拒的,疼惜她遭罪。
「哥哥,餓嗎。」程禧靠近,按摩他胳膊。
「飽了。」
「你在外面吃飯了?」
「不。」他撂下化驗單,靜靜閉目,感受她獻殷勤,「被周夫人氣飽了。」
三十三歲的周京臣,為人夫,為人父,管理集團,定奪商會,愈發英俊硬朗了。
濃郁的成熟味。
程禧誇他,「哥哥,國畫大師也畫不出你的風姿。」
「哦?」他皮笑肉不笑,「你猜,國畫大師畫不出你的什麼?」
「美麗。」
他喉嚨哼。
「婀娜。」
「你的勇敢,聰明。」周京臣緩緩含了笑意,握住她手,「普天之下,只有周夫人算計得了我。」
程禧頭皮發麻。
「偷偷摸摸上癮了是吧!」周京臣憋了半晌,不忍苛責她,奈何實在生氣,「十八歲,偷親我;二十四歲,偷我的種,小小年紀,為非作歹,花招一個接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