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先生下車,「汽車坐膩了,坐自行車后座,挺高興啊。」
李韻寧叼著金鑰匙出生,坐洋車,住合院,乳母、傭人一大堆,心甘情願追男人,吃苦頭,是第一次。
「李老闆。」周淮康禮貌恭敬。
「叫什麼老闆啊。」李韻寧不滿,「叫伯父。」
他不著痕跡攥拳。
一個外人,叫了伯父,關係便板上釘釘了。
半個月前,菱花收了分手信,再沒出現。周淮康去過一趟吳村,人走,樓空。
貼在牆壁的唯一一張合影,菱花剪碎了。
恨透了他吧。
他沒勇氣當面講緣由,他怯弱。
家族與愛人,棄了愛人。
「伯父。」周淮康開口。
李老先生沒答應,審視他,「腿痊癒了?」
「燙破了一塊皮,小傷。」
「寧寧是李家的獨女,寵壞了,性子刁蠻,你多包涵她。」
他鄭重,「我明白。」
上星期,沈潤文搞了一箱煙花給李韻寧玩,她委託何志約周淮康去公園,藉口有小偷,沒提她,她計劃藏在亭子裡,他一入場,煙火四射,情調浪漫...恰巧下雨了,煙花受潮根本不燃,她暴脾氣,急得扔飛了,更恰巧,扔周淮康褲子了。
火苗『嗖』地燃了,風度高冷的周淮康跳了湖。
李韻寧擔憂他對自己印象差,不理她了,悄悄溜了。周淮康爬上岸,褲子燒得只剩個襠了,捂著屁股報了警。
幸好,接警的是何志。
沒鬧大。
可李韻寧藏不住了。
李老先生給公園賠了維修錢,又去嶺北街派出所慰問周淮康,抓了李韻寧回老宅,掄圓了巴掌,沒捨得打;指著她,沒捨得罵,最後,無奈泄了氣,「小寧,你太荒唐了!得不到活人,火燒了他,得到骨灰嗎?」
「我沒燒他!」
「你沒燒,他褲子呢?」李老先生發飆。
李韻寧噗嗤笑,「怪他啊...早不去,晚不去,我扔炮筒的時候去。」
周淮康休養了三天,李家的保姆頓頓煲粥,燉湯,李韻寧去宿舍送飯,但不上樓,讓保鏢上樓,她在樓下凹造型,一天一個造型,一套服飾,以為周淮康趴在窗戶瞧她。後來,保鏢坦白了,「我不敢告訴您,他原話是不必送了,不愛喝。」
她氣炸了,「沒偷偷瞧我?」
「沒瞧。」
「不美嗎?」李韻寧轉個圈。
「美。」
所以,他心裡還是惦記那個女人。
即使分了。
李韻寧賭氣,不找他了。
今天,是周淮康主動找她。
雖是他主動,可時機、火候,控制得非常妙,勾得她撓肝撓肺,一見他,統統沒氣了。
「我和老沈商量了,有學生在北方任職,如果你父親屬實蒙冤了,你等結果吧。」李老先生拍了拍周淮康肩膀。
他鞠了一躬。
「什麼結果呀?」李韻寧挽著李老先生胳膊,「那伙人陷害周叔叔,逼他賣祖產,毀他清白,一定嚴懲!」
李老先生瞥她,「怎麼嚴懲。」
她咬牙切齒,「下跪道歉,蹲大獄。」
「你呢?」李老先生又瞥周淮康。
「周家只求一個公道。」周淮康謙卑,「李家與周家非親非故,為周家平反,已是大恩。萬一嚴懲對方,導致伯父得罪了人,周家有愧。」
李老先生點頭,邁上台階,「蔣嫂,有貴客,晚餐豐盛些。」
「我父親從未稱呼過誰貴客。」李韻寧開心,「他大概率準備扶持你了。」
周淮康一言不發,進中堂。
席間,李老先生斟了酒,「女兒紅在酒窖里埋了三十年,送你父親一壇嘗嘗鮮,我的一份心意。」
他擋杯口,婉拒,「飲酒誤事。」
「我算是長輩,陪我喝一杯。」李老先生繼續勸酒。
「不。」他堅決,「哪天不執行任務,再陪您盡興。」
「你陪爸爸喝嘛。」李韻寧也勸,怕父親生氣,不扶持他了,倒是李老先生,十分欣賞他的固執,「縱然是親屬或是上位者威逼利誘,有原則,辨是非,不屈服,才不會栽跟頭。權貴場一旦栽了跟頭,是一生的污點,李家容不下有污點的女婿。」
周淮康舉杯,「我牢記伯父教誨。」
「寧寧妹妹!」這時,沈潤文闖入中堂,「咱們青梅竹馬,姓周的憑什麼橫刀奪愛?」他義憤填膺,「沒家世,沒錢,你選姓周的,不選我?」
「我喜歡沒家世、拼出一個家世的男人。」李韻寧雲淡風輕,「我不選你,也不選方家的公子啊,丟人一起丟,不止你丟。」
沈潤文雙眼一黑,暈厥在地。
李宅一團大亂,「沈二公子有哮喘,醫生!」
李韻寧不慌不忙上前,摳他咯吱窩,他咯咯樂,蠕動著,「寧寧,別摳——」
「耍了二十年的把戲,你幼稚不幼稚啊。」她拽周淮康,回廂房。
跨入客廳的一霎,周淮康望著這座『金屋』,想著菱花的住處,同是女人,一個榮華富貴,一個艱辛掙扎。他怨自己,為什麼給不了菱花安穩的生活,連他自己的生活也潦倒不堪。
「你坐啊。」李韻寧招呼他。
「我褲子髒。」他站在牆下,沒動。
「哪髒呀!洗得發白了,比我衣服乾淨。」
周淮康笑了一聲。
不那麼拘束了。
「我買了一條新褲子,你試試。」李韻寧遞給他,唯恐傷他自尊,又鑿補一句,「在公園燒了你褲子,你放了我一馬,正式的謝禮。」
最好的面料,摻了光澤的絲,褲腳繡著暗紋,他瞥吊牌,市場價299。
「我穿這麼貴的,不匹配身份。」
「群眾舉報啊?」李韻寧不管,塞他手裡,「又不是受賄,女朋友的禮物。」
他握住。
幽黯的燈火下,眉目剛毅清秀,憨憨呆呆的。
每一處,皆是她喜歡的,「我父親承認女婿了,你不承認我啊?」
周淮康醒過神,「承認。」
......
阮菱花回老家那天,村子裡颳大風,黃土飛揚。
阮母在莊稼地,朝她吼,「淮康沒回來?」
「我倆不成了。」她撂下編織袋,扛鐮刀,「他補償了我三百五十塊錢,你拿著用。條件是不要去派出所吵!你吵他,錢沒了。」
阮母潑辣,家裡又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周淮康是阮家的『貴婿』,大靠山,輕易不撒手。阮菱花知道他是好男人,孝順,仗義,踏實,她希望體面,不忍折騰他,分手信夾了五十塊錢,加上她的三百積蓄,堵一堵父母的嘴。
「周家是有大宅子的!當過官的,三百五打發乞丐啊?」阮母接過一沓零錢,不依不饒,「談了幾年了,霸占你青春,他起碼補償一千!」
「不稀罕三百五是吧,一分錢沒有了——」阮菱花搶。
阮母躲過,一副笑嘻嘻的面孔,「花花,四年前村長親戚就相中你了,你和淮康既然完了,嫁村長親戚吧,是個煤窯老闆,有錢得很。」
「不嫁。」她懊惱,「五十歲了,比我爹都大!」
「窮男人俊,富男人丑,過日子是花錢的,不是照鏡子的,俊不俊有啥?」阮母下死命令,「明天,我撮合你們見面!」
阮菱花狠狠摔了鐮刀,扭頭跑。
在村口,葉嘉良躥下客運車,攔住她,「菱花,你去哪?」
她一愣,「葉主任...你來西北幹什麼。」
葉嘉良的父親是紡織廠的車間主任,轉行去俄羅斯經商,做『倒爺』,賺差價的,屬於灰色地帶的生意,葉家祖輩在晉北是知名晉商,打仗時期衰敗了,不過,基因里有商人骨血,做什麼,什麼發財。葉嘉良接替了主任的位置,待她一直不錯。
阮菱花清楚他心思,他也告白了。
「你辭職了,我不安心。」葉嘉良趕了一路,氣喘吁吁,「周淮康傍了小富婆,不珍惜你,我珍惜!」
她沉默。
「菱花,你跟了我吧!」他百般誠懇。
「我懷孕了。」阮菱花盯著他,「我要生,你肯要嗎。」
一道霹靂,劈懵了葉嘉良。
「你懷孕了?」
她拎了行李袋子,「不足三個月。」
葉嘉良眼中有仇恨,有怒火,一簇簇蒸騰,蔓延...阮菱花低著頭,不曾發現。
良久,他壓下了火,含了笑,「菱花,我肯。」
......
周淮康逝世一年後,李韻寧離世。
在睡夢中死的。
早晨,周正修進臥房喊她,去看小珍珠的馬術比賽。
小珍珠天賦極高,賽馬、擊劍、拳擊...弄什麼,都像模像樣,遺傳了周京臣昔年的風采。
喚了幾聲,沒反應。
周正修伸手,摸李韻寧的鼻息。
片刻,他跪下,匍匐叩首,「奶奶,您走好。」落了兩滴淚,起身,拉開門,吩咐保姆,「通知在外省的父親母親,奶奶去世了。」
保姆詫異,十三歲的禮禮眼眶微紅,卻冷靜不迫,有條不紊。京哥兒和夫人去外省應酬,老宅的主子只有禮禮和珍珠,禮禮平日溫文爾雅,這會兒獨挑大樑,頗有周家長公子的氣勢了。
「哎——我打電話。」保姆一邊哭,一邊匆匆離開。
周正修換了黑襯衣,黑西褲,鋪開宣紙,毛筆寫下八個字:李宅悲痛,恕報不周。
粘掛在大門,隨即,親自去沈家、方家、林家向長輩們報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