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傅宣燎已經幾乎忘了那天的情形了,經時濛提醒,方想起那天大抵是被時沐放了鴿子。閱讀
好像是因為時沐臨時決定去外省參加一場足球比賽,傅宣燎知道的時候人已經上了飛機,匆忙到走前都沒來得及跟他說一聲。
出於趨利避害的本能,傅宣燎的大腦會下意識釋放掉一些不太愉快的經歷。
既是不愉快的,自是不太願意被提起。他該生氣,該惱羞成怒,該質問時濛「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替代他」,可是這傢伙小時候喜歡偷偷跟著他和時沐,他是知道的,只不過從未點明。
如今從時濛口中間接承認,竟讓他有一種隔世之感,好像那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了。
久遠到他都記不清當時的心情,是被爽約的憤懣,還是作為一個高中生跑去遊樂園玩的丟臉?
不過已經過去那麼久,這些早就不重要了。或許是沒忍心破壞最後三分鐘的氣氛,傅宣燎扯開嘴角,語氣玩味地說:「那天你果然也在。」
時濛垂低眼帘,低低「嗯」了一聲,似在不好意思。
「怎麼不來找我?」傅宣燎問。
時濛不說話,頂燈照射下的耳廓隱隱飄紅。
傅宣燎「恍然大悟」道:「哦,害羞了。」
時濛別過頭,還是不說話。
難得見他露出難以招架的樣子,傅宣燎忍不住湊近觀察:「是不是不敢來找我?」
時濛閉上眼,睫毛簌簌顫抖,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
傅宣燎追問:「記得這麼清楚?看來你從那時候起就已經……」
沒等說完,時濛用力推開壓在身上的人,從身側的空隙鑽了出去,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往裡屋跑。
傅宣燎沒忍住笑了,慢悠悠轉過身,倚靠在門框邊雙手抱臂,問逃回臥室的人:「我還沒說完呢,你跑什麼?」
待時濛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傅宣燎嘴角的笑意收起,目光都冷了下來。
想起之前開玩笑問時濛是不是真的喜歡他,時濛的反應似乎也差不多。
只是單純的占有欲還好,如果是真的……眉心擰起,傅宣燎臉色陰霾,像碰到了一件不知該如何處理的麻煩事。
這晚,兩人擠在五間房的其中一間,由於睡前耗費了不少體力,所以睡得很沉。
次日醒來,時濛下意識往身旁摸,沒摸到熟悉的毛衣,睜開眼對著陌生的家具愣了許久,才想起這裡是傅家。
床空了一半,傅宣燎不在房間。穿好衣服走出去,客餐廳也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桌上放了張紙條,看字跡出自傅宣燎之手。
——上班去了,餓了叫外賣。要走的話自己打車,別忘了你的車停在鶴亭。
便簽紙透光,翻過來看還有一行字。
——有事打我電話。
來來回回逐字逐句讀了三遍,時濛把這張紙條整齊對摺,塞進口袋。
經過昨天,時濛發現傅宣燎與自己的一個共同點——在食物方面極其不講究,基本上填飽肚子就行。
他把冰箱裡昨晚的剩菜拿出來,挑了幾樣方便的在微波爐里加熱,一個人坐在偌大的餐桌上慢吞吞地吃。
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麼,拿起手機對著編號001的號碼看了幾秒,想到那句「上班去了」,改成發簡訊。
——你有沒有吃早飯?
001十分鐘之後才回。
——吃了。
時濛想問他吃了什麼,冰箱裡的食物明顯都沒動過,輸入了幾個字,手指敲擊屏幕的動作又慢慢停了下來。
就算從星期六調整到了星期天,現在已經星期一了,他沒有理由再打擾。
時濛覺得自己變貪婪了,從前遠遠看著都覺得很滿足,現在擁有著、獨占著,卻還想要更多。
去鶴亭取車的時候,在停車場遇到傅宣燎那位姓高的朋友。
他悠哉地晃過來,站定在車前似笑非笑。被擋了出去的路的時濛按了兩下喇叭,這傢伙非但沒讓開,還繞到駕駛座俯身敲車窗。
稍作猶豫,時濛還是打開了車窗,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是想近距離欣賞人比畫美的畫家。」高樂成言語輕佻,倒是規規矩矩保持著社交距離,誇獎也算走心,「嘖,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對於無關緊要的人說的話,時濛向來左耳進右耳出。沒離開按鈕的手剛要把車窗關上,高樂成忙道:「欸別急。」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張信封,沿著車窗縫塞進去:「既然這麼巧碰見了,麻煩把這個帶給您的經紀人江小姐。」
信封從窗口進來掉在腿上,時濛拿起來看了看,沒打開:「這是什麼?」
高樂成故弄玄虛地眨了下眼睛:「秘密。」
時濛正要去見江雪,順路捎帶的事,他也不好奇姓高的和雪姐的關係,便將信封插到茶座里,默認可以幫這個忙。
高樂成立刻表示感謝,並附贈一個冷知識:「畫家,頭髮短一點更好看哦。」
久未打理髮型的時濛聞言一怔。
指著耳下位置,高樂成做了個咔嚓剪掉的動作:「據我了解,老傅對留著清爽短髮的男生完全沒有抵抗力。」
和江雪的見面地點依舊是展館內的咖啡廳。
有筆帳沒算完,江雪拿出計算器拍桌上,對照合同噠噠噠地按,核算清楚後,抬頭就看見時濛扭頭向右方,盯著玻璃窗看得出神。
「我看你平時挺不修邊幅的麼。」江雪有些意外,「怎麼,終於被自己的美貌震撼到了?」
時濛收回視線,搖搖頭,繼續攪動杯子裡的咖啡。
江雪把最近的幾筆收入總結匯報給時濛,然後長嘆一口氣:「賺的趕不上花的。」
她還在惦記那一千萬,覺得那是筆冤枉錢,給時濛禮物的時候也別彆扭扭:「喏,給你的紀念幣,今年剛好是你的本命年,挺有意義的。」
整版金幣包裝精美,正面印著今年的生肖,背面則是楓城秋日的落葉風光,用了精細的噴砂凝霜和微縮雕刻工藝,其中幾枚還做成了圓形打孔幣,極具藝術價值。
「你這表情……不會是嫌土吧?」江雪強行給自己挽尊,「主要是金子保值,以後實在走投無路了還能換點錢東山再起。」
說完又覺得自己烏鴉嘴,輕輕拍了拍嘴巴:「呸呸呸,我們濛濛富三代,餓死誰都餓不死姓時的。」
時濛彎了彎唇角,將沉甸甸的禮物收下:「謝謝雪姐為我考慮。」
由於很少見到他笑,江雪被這抹艷色晃了眼睛,端起杯子輕咳一聲:「有什麼好客氣的。」
江雪的淑女形態只維持了不到五分鐘,當時濛從口袋裡拿出信封遞過去,告訴她這是一位姓高的先生托他轉交的,她噌地跳了起來。
「什麼東西?讓他趕緊拿回去!」江雪嫌棄道,「居然找你幫忙,真是陰魂不散。」
時濛見她這麼大反應,知道這忙幫錯了,便把信封收了回來。
他沒有過問別人私事的習慣,不過江雪性子直,沒等被問就主動交代了:「就上回酒宴之後,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天天往我辦公室送花。」
時濛想了想,確認道:「他在追你。」
「呵,老娘豈是他這種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能追的?」
「他畢業於藤校商科,是高家獨子,高氏集團市值千億美元。」時濛分析道,「嚴格說來,不算紈絝子弟。」
江雪有些驚訝:「你也想我找個有錢的?」
時濛認真地說:「是你說的,門當戶對很重要,我覺得如果必須要結婚的話,可以把他列入考慮範圍。」
「小屁孩。」江雪聽笑了,「先把你自己整頓明白了,再來教育姐姐我吧。」
江雪認為時濛這是愛屋及烏,因為喜歡那個姓傅的,所以對他的朋友都自帶濾鏡。
時濛不這麼認為,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下午從展館出來,一同鑽進附近的酒館,點三盤菜一紮啤酒接著討論。
說是討論,實際上多數時候是江雪在單方面發泄,時濛做個聆聽者,間或點頭搖頭表達意見。
「雖然說愛情是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東西,但我們還是可以保留一絲期待。」
沒醉的江雪如是說,時濛表示贊同。
「不過這份期待,首先排除紈絝子弟。」江雪豎起手指搖了搖,「男人有錢就變壞是有足夠理論數據支撐的,看看你爸,我都擔心他哪天又帶個孩子回去,說是你的弟弟,跟你分家產。」
想到自己也是被這樣帶回時家的,時濛無法反駁,默默給江雪又開了罐啤酒。
借酒澆愁的結果便是勾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江雪支著腦袋左搖右晃,念念有詞道:「壞男人,壞男人……可是那個誰,還沒發達呢,怎麼就這麼壞?」
這個問題時濛答不上來。
江雪垮著嘴角,恨自己不爭氣:「怎麼又想到他了……」
多的是無法言說的苦楚,只能仗著醉酒「神志不清」宣洩。
時濛的性格註定他無法成為開導者,卻足夠做一名優秀的傾聽者。
「你說他為什麼就是不喜歡我?」說起那個男人,江雪很難不鑽牛角尖,「是我不夠漂亮,家裡不夠有錢,還是賺得不夠多?」
沉默過後,時濛只能說:「不是你的問題。」
借著酒精的麻痹撕開傷口,好像就不那麼痛了。
時濛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江雪,她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說有信心將他捧成國內首屈一指的畫家。
分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卻敢說大話,敢到處去闖。
「我老家在潯城,D牌巧克力吃過吧?我家生產的。」說起家庭背景,江雪驕傲自豪卻不洋洋得意,「我還有個未婚夫,A大博士在讀,是不是很厲害?我出來闖蕩呢,就是為了向他證明沒有父母我也可以獨當一面,也能配得上他、養得起他!」
曾經時濛有多佩服江雪的勇氣,四年前的那個雨夜,就有多心疼她的遭遇。
「我被騙了,濛濛,我們都被騙了。」彼時江雪毫無形象地坐在路邊,渾身濕透,狼狽至極,「他說跟我在一起只是為了順利念書,都是我父母逼他的,他說……他說他欠我們家的已經還清了,讓我不要再勉強他了,原來、原來我以為的那些恩愛甜蜜,於他來說只是勉強,只是迫不得已。」
「他根本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
眼淚和著雨淌下,似乎還摻了血的味道。
當年的感同身受有多麼徹底,後來時濛的重蹈覆轍就讓江雪有多生氣。
經過循循善誘、言語打擊甚至冷嘲熱諷均不起效後,無可奈何的江雪只在恰當的時機下藉由自己的經歷替他敲響警鐘。
比如現在。
從回憶中抽離,江雪自問自答:「都不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好,是丘比特沒瞄準,射穿了我的心,卻沒射中他的。」
說著,她比劃了個拉弓的姿勢,把自己逗笑了。
時濛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擦乾淨眼淚又開了瓶啤酒,與時濛放在桌上的易拉罐碰杯,江雪總結陳詞:「同理可得,古話說得很對,強扭的瓜不甜。」並發出靈魂拷問,「姐跟你講的話,你到底聽進去沒?」
時濛點點頭,又搖頭,聽懂了卻不全認同的意思。
他夾起一片掛著辣椒碎的藕片放進嘴裡,嚼兩下,便想起了昨晚和傅宣燎一起吃的麻辣燙,也有這股辛香,透著股食材原本的甘甜。
他對食物並不講究,只要能下嘴,便能咂摸出甜味。
「瞧你這模樣就是沒聽進去。」江雪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算了,不撞南牆心不死,你開心就好。」
為了證明傅宣燎不是「南牆」,時濛說:「昨天晚上,他帶我回家了。」
江雪恍然大悟:「我就說,好好的去什麼遊樂園,原來是約會……你不早說,害我瞎操心。」
約會這個詞對時濛來說是新鮮的。他想,如果去遊樂園等於約會,那麼不如製造更多這樣的場景,兩個人不用爭鋒相對,不用一見面就做愛,簡簡單單在一起就可以很快樂。
聽了時濛的訴求,江雪打起精神:「等著,姐今晚就把楓城情侶必打卡地點給你整理個文檔。」
晚上回到家,時濛把江雪發來的資料謄抄在筆記本上,按照自己想去的程度排了順序。
時間剛過九點,傅宣燎應該下班了。
為了不在合約規定的時間以外打擾,時濛還是選擇發簡訊,措辭也儘量謹慎。
傅宣燎總是說他「瘋」,他也不是不可以學著「正常」一點。
——這周六,我想安排其他活動。
等待對於他來說也是一件不能分心的事,所以發完簡訊後,他沒有邊畫畫邊等,也沒有放下手機先去洗澡,而是握著手機坐在窗台前等回復。
這回很快,傅宣燎直接打電話過來:「什麼事?」
「周六不要來這邊了。」時濛言簡意賅,「我們在外面見。」
電話那頭笑了一聲:「玩上癮了啊?」
時濛不否認,只說:「確定之後我把地址發給你。」
傅宣燎也想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輕鬆答應道:「行啊。」
掛電話之前,時濛喊住他:「傅宣燎。」
「嗯?還有什麼事?」
「晚安。」
「……晚安。」
通話切斷,傅宣燎盯著手機發呆半晌,也沒參透那句沒頭沒腦的「晚安」的意思。
再尋常不過的言語放到時濛這個瘋子身上,反而變得稀奇古怪了。
他不知道的是,幾十公里以外的時濛,因為這兩個字得到了莫大的安撫。
這夜,時濛擺脫了糾纏不休的噩夢,閉上眼睛,看到無邊無際的藍天,還摸到觸手可及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