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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4章(本章開始均大改

2024-08-29 13:08:07 作者: 餘酲
  33.

  外面又下起了雨。閱讀

  頂層單人病房還有其他患者居住,護士上前提醒不要大聲喧譁,警察便做主讓大家轉移到本層單獨設立的家屬等候室,關上門,與外界隔開後氣氛更加安靜。

  聽說時濛不見了,時懷亦急道:「自己跑的?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剛從ICU轉到普通病房,怎麼可能自己跑?你們警察怎麼辦事的,好幾天了都抓不到害我兒子的人……」

  「確實是自己跑的,監控有拍到。」傅宣燎不想聽他廢話,「麻煩陳警官繼續按流程行事,當務之急是儘快把人找到。」

  被稱為陳警官的警察點頭道:「剛才已經電話部署過了,即刻展開搜尋。」說著翻開記錄本,「二位是受害者的父母?這裡正好有幾個問題……」

  「等一下。」李碧菡忽然出聲打斷,終於反應過來似的面向時懷亦,「先把話說清楚,什麼叫……時沐不是我的兒子?」

  她坐在等候室最里側的沙發椅上,腰背挺得很直,卻仿佛搖搖欲墜,瞪大一雙眼看著時懷亦,像是渴望從他口中聽到否認的回答。

  時懷亦方才被逼急了,這會兒已經開始後悔。他悉心維護了五年的和平毀於一旦,若是回到十分鐘前,他斷然不會亂了心神,聽到一個「死」字就讓衝動支配理智。

  他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再失去一個,外面的人會怎麼看待時家?

  然而話已經說出去了,現如今再反口,怕是也沒人接受。時懷亦破罐破摔,沉下一口氣道:「時沐不是你的兒子,時濛才是你親生的,他們倆……在出生的那年被調換了。」

  此言一出,滿屋譁然。

  傅宣燎和江雪驚訝到愣在那裡,兩名警察都被這電視劇般離奇的橋段弄得面面相覷。

  「調換,調換……」李碧菡垂首,將這個詞咀嚼了兩遍,復又抬眸,「怎麼可能,你騙我,你在騙我對不對?」

  時懷亦嘆了口氣:「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騙你的必要?」

  李碧菡抬手按住胸口,通過深喘平復呼吸:「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

  「要不是因為這個,這些年我又何必讓濛濛喊你媽媽,還盡力製造機會讓你倆培養感情……」

  「有證據嗎?」李碧菡根本聽不進去,只顧驗證真實性,「口說無憑,我不信。」

  「證據就是那份化驗報告。」時懷亦無奈道,「當年我就起了疑心,濛濛做骨髓配型的時候順便做了血檢,兩個結果一起出的,我問過醫生,從血型遺傳規律上說濛濛更有可能是我們的孩子……檢驗結果裝訂在一起,那陣子你很虛弱,我怕你受不了打擊,就把它藏起來了。」

  李碧菡茫然地坐在那兒,攥著裙擺布料的雙手時不時顫一下,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傅宣燎倒是聽明白了,可又覺得這種事太過荒誕:「血型並不能作為檢驗親子關係的決定性標準。」

  「這我當然知道。」時懷亦滿面愁容,「後來我怕不穩妥,又去做了親子鑑定……」

  鑑定結果不言而喻。

  沉默在不大的空間裡彌散開來,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第一個有反應的是李碧菡,她撐著胳膊從沙發椅上站起身,晃蕩著向前走了兩步。

  時懷亦於心有愧,目光閃躲不敢與她對視。離李碧菡最近的江雪怕她摔倒,上前扶了一把,被李碧菡掙開甩脫。

  她很慢地往門口走,似要往時濛的病房去,走到門口又停住。

  仿佛向前的每一步都在通向將過往毀滅的深淵,她再度按住胸口,喘息粗而急,嘴巴開合間重複了幾遍「我不信」,終是一口氣沒接上來,身體癱軟倒了下去。

  女主人李碧菡也住進了醫院,時家上下亂成一鍋粥。

  幫著安頓好住院事宜,傅宣燎回到病房,李碧菡剛從短暫的昏厥中醒來,抓著時懷亦問他時濛去哪兒了。她頭髮披散,神色兇悍,全然沒有從前那個優雅的時夫人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啊,警察不是去找了嗎?」時懷亦被揪著領子不敢動,唯恐又把人氣暈過去,「你冷靜點,他身上帶著傷跑不遠,等他回來了我立馬讓他過來見你。」

  不知哪個字眼又戳到了李碧菡,她忽地鬆開手,別開頭道:「我不見,我不見他。」

  見他便等同於認他是自己的兒子,那她的沐沐又該怎麼辦?


  她的沐沐已經死了,難道要讓他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嗎?

  李碧菡用被子蓋住頭臉,逃避似的把自己同外界隔離。

  查房的護士擔心她把自己悶到,上前半哄半強制地把被子掀開。

  視線再度落在時懷亦身上,李碧菡忽然想到什麼,從床上坐起來:「是誰調換的,是誰?讓他出來,讓他來見我!」

  她受到刺激,一時無法消化這件事,千方百計尋找其中的破綻,企圖推翻這個可怕的結論。

  時懷亦哪能讓她如願:「就是……醫院弄錯了,現在追究也沒什麼意義……」

  這回他的謊言被李碧菡看穿:「不可能,出生的時候他們身上都帶著名牌,怎麼會輕易弄錯?」

  她抬頭向門口張望,雙腳落地便要下床:「警察呢?警察在哪裡?我要報案,我要報案!」

  不得已用上了鎮定劑,好不容易將幾近瘋狂的李碧菡安頓在床上,她睜大雙眼,沒有焦距的視線虛落在空氣中的一點,不自覺溢出眼角淚順著臉頰滑落。

  李碧菡渾渾噩噩地矛盾著,時而堅定地念叨「我不信」,時而質問時懷亦「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見此情景,傅宣燎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的心,也如同浸了水的海綿,沉重得呼吸不能。

  旁觀了這一切,「為何不早點說出來」自然也是傅宣燎最為疑惑的事。

  退到病房外面,面對疑問,時懷亦醞釀許久,才道:「不是我不想說,是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因無非那些——臉面尊嚴,家庭和睦,還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年前拿到親子鑑定結果,確認濛濛才是我和你李姨的兒子的時候,沐沐正在生死線上掙扎,那種情況下,我怎麼能開口告訴她弄錯了?那無疑是把沐沐更快地推向死亡啊。」

  傅宣燎還是覺得離譜,沉吟半晌:「所以時沐……才是您和那位楊女士的孩子?」

  時懷亦點頭:「我也是五年前才知道的,這個瘋女人特地選在同一家醫院生,還將你李姨氣得早產,當時我就該察覺到不對,只是沒想到她膽大包天,居然干出這等喪心病狂的事。」

  傅宣燎和那位楊女士僅有一面之緣,心想難怪當年她跑來看時沐,卻對時濛不聞不問。而時濛住院她也沒來看過,想必是時懷亦打點過,不讓她來打擾時家的生活。

  這個想法在接下來的對話中得到了驗證。

  「那為什麼不在五年前把這件事說出來?」傅宣燎問。

  對此時懷亦雖不占理,卻仍覺得自己的做法沒錯:「起初沐沐還在,我說不出口。後來你也看到了,你李姨情緒不穩定,她那樣疼愛沐沐,我怕說出來她承受不住……而且濛濛已經回到時家了,他和你李姨有血緣關係,我想著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總有一天她能把對沐沐的愛轉移到濛濛身上……」

  時懷亦在商場上成就頗豐,手段算得上雷厲風行,然一碰到家事就變得懦弱猶豫,滿腦子糊弄瞞混,選擇息事寧人的做法完全與他的作風相符。

  可是顯而易見的,這條路選錯了。

  並且時懷亦這樣做,更多的還是出於為自己考慮,因為事情一旦爆發,李碧菡要追究楊女士的責任,怕就不是家宅不寧這麼簡單了,輕則對簿公堂,重則生命財產受到威脅,出於避禍求穩心理,時懷亦的做法其實無可厚非。

  傅宣燎腦中亂作一團,當下只抓住一個關鍵詞:「這對時濛……不公平。」

  對,不公平。

  時濛做錯了什麼,被時家人如此對待,被外人那樣指指點點?他本該擁有母愛,擁有朋友,擁有想要的一切。

  對此時懷亦理直氣壯道:「已經都弄錯二十年了,是否把身份換回來,有那麼重要?我對他好不就行了?」

  傅宣燎恍然明白過來,難怪五年前,時懷亦毫無預兆地開始對時濛關心有加,還將股份轉給了他,先前猜測的愧疚的確占了幾分原因。以及楊女士對時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態度,全都有了解釋。

  至於從小被調換人生、命運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的時濛,在時懷亦這樣利商人眼裡,甚至沒有時家的地位和臉面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來得重要。

  可相比時懷亦的泰然處之,傅宣燎卻很難不後怕。

  畢竟要不是這回被言語激怒,踩了時懷亦的痛腳,這件事極有可能被他和楊女士隱瞞一輩子,然後帶到墳墓里去,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能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復盤了長達二十五年的事件經過,心裡壓著的海綿在反覆的擠壓中脫干水分,張開密密麻麻的孔洞,輕飄飄的空氣填進來,讓傅宣燎更覺迷惘。

  江雪把警察送走,回到樓上,問傅宣燎:「濛濛他……知道這件事嗎?」

  這也是傅宣燎想問的:「他沒有跟我提過,有對你說過什麼嗎?」

  江雪眼眶還是紅的,沒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來,整個人都有點恍惚,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沒有,沒說過。他本來就喜歡把所有事都憋在心裡,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說給別人聽。」

  高樂成來了醫院一趟,說已經調動所有人手出去找時濛,能動用的媒體也都用上了,現在各大社交網站到處都是時濛的尋人啟事,提供可靠線索會獲得高額獎金的那種。

  「別太擔心,一定很快能找到。」高樂成拍拍傅宣燎的肩膀,「看你熬的,幾天沒合眼了?回家睡一會兒吧,我在這兒替你守著,要是時二少回來了第一個通知你。」

  連續的熬夜幾乎榨乾了傅宣燎的精力,所有事情安排妥當後,疲憊潮水般侵襲,傅宣燎的腳步仿佛踩在棉花上,去到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然後慢吞吞地抬起腦袋,盯著鏡子裡面色灰敗的人發呆。

  剎那太過安靜,以至一種荒誕與茫然雜糅在一起的微妙感受,循著尚未填滿的孔洞見縫插針地招呼過來。

  就是這個人,傅宣燎想,就是鏡子裡這個人,讓時濛挖空心思地搶,用盡手段也要留在身邊。

  可是時濛知道弄錯了嗎,知道所有的一切,本來都該屬於他嗎?

  時濛才是該被眾星捧月的那個,他原本可以過得瀟灑快活,卻為了片刻的獨占、零星的擁有發瘋發狂,丟棄自尊,低入塵埃里。

  等他知道了真相,會覺得不值嗎?

  傅宣燎放棄了休息,打算自己開車到處去找找。並非警察和高樂成辦事他不放心,只是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不見了,他實在睡不著也坐不住。

  乘電梯來到樓下,傅宣燎低著頭擠出人群,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不耐地皺起眉,回頭剛要看是誰不長眼,一道有點熟悉的聲音先鑽入耳朵:「真巧啊學長,你也在這兒!」

  34.

  傅宣燎不擅長記事,對無足輕重的人更是懶得浪費腦細胞。

  因此面對自稱學弟的張昊毫無界限感的接近討好,他只有抗拒和煩躁。

  偏偏張昊此人臉皮奇厚,看不出傅宣燎不想跟他廢話似的,提出去鶴亭小聚被拒後又說請吃飯,再被拒就改成在附近坐坐,再再被拒他還有後招,指著旁邊台階下的吸菸區:「那我們去那兒聊會兒?五分鐘就行,不會耽誤學長太多時間。」

  眼看躲了這次也躲不過下次,傅宣燎心想不如趁這回把話跟這小子說明白,省得以後麻煩。

  走到吸菸區,傅宣燎沒接遞過來的煙,張昊才一拍腦門:「怪我,都不事先打聽好,原來學長不是菸民。」

  傅宣燎懶得多解釋,直接挑起話頭:「你來這裡幹什麼?」

  張昊此人除了臉皮厚,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能說會道,打開話匣子就沒完沒了。短短三分鐘時間,傅宣燎就把他家庭結構、從事職業、興趣愛好,包括今天來醫院是為了給從樓梯上踩空摔骨折的母親送吃的,全都弄清楚了。

  「我媽挑嘴,只吃這家的小龍蝦。」張昊舉了舉手中的保溫盒,「住院期間醫生不讓吃重口的,她叫我晚點偷偷帶來,這不,我連一次性手套都準備好了,親自剝蝦餵她,我一隻她一隻,少吃點應該沒事。」

  這番「孝心」倒是令傅宣燎對他刮目相看,耐著性子聽他講了他們家的情況,然後意外地發現並沒有想像中那麼不靠譜,至少人家是正經做生意的,誠意也擺得足夠。

  交談完畢,兩人交換了號碼,張昊說:「我們家在開發區的廠子很大,產出的建材都是達到國家標準的,歡迎學長蒞臨參觀指導。」

  傅宣燎想了想,說:「近兩個月不行,有空再約吧。」

  張昊表示理解:「我聽高哥說了,時二少住院了。」說著他有些尷尬,「上回是我有眼無珠,險些把他當成了學長你包養的……」

  後面兩個字隱去了,想來不是什麼體面的形容。

  不過張昊家這種徘徊在楓城頂級社交圈邊緣的,不了解情況很正常。傅宣燎原打算告訴他自己才是時二少包養的那什麼,想到時濛還沒找到,沒心情同他多說,道了別就要走。


  結交目的達成,張昊樂顛顛地把傅宣燎送到停車場,路上還不忘拍馬屁:「二位感情真是好,校園戀愛走到如今,真讓人羨慕。」

  腳步頓住,傅宣燎眉宇微蹙:「什麼校園戀愛?」

  「你和時二少啊,難道不是嗎?我當年還在教學樓撞見過他去學長你的教室,往你桌板里塞東西呢。」

  張昊說著用胳膊肘撞了下傅宣燎,揶揄道:「小情侶之間的浪漫,我懂。話說他塞的應該是畫吧?我看就一張薄薄的紙。」

  聽到往桌板里塞東西,傅宣燎不禁發懵:「你確定……是他?」

  「是啊,時二少叫時沐對吧?他那張臉我絕對不可能認錯,就上回在鶴亭門口看到的,幾年前他就長這樣,也冷冰冰的不愛說話。」張昊揚眉道,「後來聽人說學長你出櫃了,我才反應過來,原來你倆當年就好上了啊!」

  深夜,傅宣燎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

  他在很短的時間內接受了不少信息,樁樁件件都顛覆他的固有認知,就算再清醒,也難以立刻按照輕重緩急將其排序,再條理清晰地整理。

  腦袋裡很亂,錯綜複雜都是有關時濛的事,他的身世,他的命運,他的偏執,他受過的傷,還有……當年與他的交集。

  如今仔細回想,傅宣燎才發現當年收到的那幾張簡筆畫都沒有落款。而按照時沐的作畫習慣,哪怕僅僅是隨手的一張速寫,他都會在紙張右下角留下一個「沐」字。

  而張昊對時家知之甚少,大約只知道時家有兩個少爺,並按自己的猜測將臉與名字對上號,也因此一再將兩人搞混。可圖像記憶遠比道聽途說可信度高,既然面容做不得假,他口中的去到自己所在的教室,往桌肚裡塞東西的人,便是只能是時濛了。

  弄明白這一點的傅宣燎不由得陷入更深的疑惑。

  當年的時濛,明明與我幾乎沒有交集,為什麼要送畫給我?

  畫上在操場跑步的我,還有趴在桌上睡覺的我……都是時濛親眼所見嗎?

  那麼八年前的聖誕節也是時濛嗎?為什麼當我產生懷疑,向他確認的時候,他卻矢口否認?

  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我一直以來……都弄錯了?

  在受到頻繁刺激造成的虛假清醒之後,伴隨著頭疼襲來的便是極度的睏倦。

  連續幾晚沒睡,車裡暖和,傅宣燎趴在方向盤上,不自覺閉了會兒眼睛。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睡著了,只看見眼前不斷變換的畫面,還聽見耳畔細碎嘈雜的聲音,

  他先是看見八歲的時濛躲在桌子下面,將瘦弱的身體抱成一團,待他走近,桌下的人仰起頭,他才發現那人有著一雙圓眼,笑起來的模樣人畜無害,這張臉分明是時沐。

  他又看見自己走在學校的操場上,身邊的人邊踢著足球向前走邊與他閒聊,本該是關於時沐的畫面,可扭頭對上視線,竟發現那是屬於時濛的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眸。

  時濛告訴他自己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畫家,問他要不要當他的御用攝影師。

  時濛還總是悄悄跟著他,將他綁在聖誕樹頂端的禮物摘下,看見裡面的手錶,在初雪的夜裡笑得唇角微彎。

  錯亂的時空中,連高中那會兒陪他去遊樂園的都變成了時濛。

  時濛不會放他鴿子,他們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坐過山車,在最高點大聲喊對方的名字。

  他還抓住了偷偷跑到他教室看他午睡的時濛,細細的腕子被他攥在手裡,總是冷著臉的時濛罕見地雙頰緋紅,被問到為什麼在這裡,別開目光訥訥不語。

  ……

  被電話鈴聲驚醒是凌晨兩點半。

  看見是蔣蓉打來的,以為有時濛的消息,剛接通傅宣燎就問:「是時濛回去了嗎?」

  蔣蓉在電話那頭愣了下,嘆氣道:「沒有,他沒回來。」

  傅宣燎還沒從天翻地覆的震撼和方才的夢境中抽離,他沉默地克制著,將車停在一個商業廣場旁,耷拉肩膀,抬手狠狠搓了幾下臉。

  抬起頭時,看見眼前的景象,傅宣燎的心霎時軟了下去。

  就在幾個月前,傅宣燎在這裡接過時濛排隊為他買的糖炒栗子,兩人合撐一把傘,站在無數成雙成對的情侶中間也毫不違和。

  他們去遊樂場,一起吃冰淇淋,坐過山車……直到現在,傅宣燎才真正明白,那些並不是冰冷的占有欲,而是因為喜歡,想創造屬於他們的回憶。


  他們還在雪後初晴的天氣去郊外度假,時濛撐著傘站在噴泉中央,仰頭看天,笑容乾淨得像一顆不知人間疾苦的蘑菇。

  「得有多傷心,才從醫院跑出去了啊。」電話里蔣蓉說,「去找他吧,把他帶回家。」

  思及幾天前,傅宣燎打電話回家,交代「時濛回家了給我打電話」,蔣蓉心裡難受,又怕打擊到他,只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沒再說多餘的話。

  傅宣燎低低「嗯」了一聲,應下了。

  可是蘑菇去哪兒了呢?

  他受著傷,又沒帶傘,外面下著雨,還能跑到哪裡去?

  再次發動車子,傅宣燎決定暫且收拾心情,先回家一趟。

  這幾天忙,還沒來得及給時濛準備換洗衣物。

  漫無目的地找與大海撈針無異,不如交給專業的人去做,說不定天還沒亮,就找回來了。

  大家各司其職,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照顧好受傷的小蘑菇。

  等時濛回來了,傅宣燎想,先不著急問他弄清楚過去的那些事。

  他不願意說,定然有他的原因,只要他好好的回來就足夠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慢慢解開誤會,找回正常的相處方式。

  反過來想,若是他在愛中長大,也必不會養成極端執拗的性子。往事不可追溯,從現在開始把以前缺失的補償給他,還來得及。

  畢竟他要的從來就不多,一個短暫的周六,一條不甚合適的手鍊,一句隨口的蘑菇,就能讓他滿臉都寫著開心。

  如此勸服自己定下心神,傅宣燎下到地下停車場,車子緩慢後倒,停在固定車位上。

  臨下車前後視鏡自動收起,傅宣燎餘光一瞥,似乎看到人影晃過。再看又不見了,他甩甩腦袋,以為長時間不睡覺出現了幻覺。

  開門下車,旁邊的立柱遮擋了視線,因此被從側面鑽出來的人用尖銳物抵住後腰時,傅宣燎腦海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大意了。

  他沒想到會在這種遍布監控的地方被偷襲,更沒想到連日的疲勞還是影響了他的反應速度,放在平時,偷襲者壓根沒有機會亮出刀子。

  實際上現在傅宣燎仍有翻盤的可能,因為他察覺到身後的人並沒有什麼力氣,抵著他的刀子也不曾狠心往裡捅。

  身後的人連呼吸都虛浮發顫,像是久病未愈,或者受了很重的傷。

  意識到襲擊他的人是誰,傅宣燎一動不動地站著,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然後鬆一口氣,心想找到就好,他好好的就好。

  一句「你怎麼樣」即將出口的時候,身後的人搶先出聲。

  「傅宣燎。」

  這三個字剛飄入耳朵,傅宣燎就猛一個激靈,心急到差點直接轉過身去。

  身後的人沒給他機會,緊接著道:「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把你綁在身邊。」

  似在陳述一件別人的事情,輕飄的嗓音幾乎沒有起伏,傅宣燎卻聽出其中無能為力的頹然。

  「傅宣燎。」時濛最後一次喚他的名字,「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這讓傅宣燎想起去年冬天的某個晚上,他把時濛送回時家,時濛沒有著急進去,而是站在門口,提出了下周六也一起出去的請求,用的也是一句帶有服軟意味的「好不好」。

  可當時他急於逃避,不曾答應,後來他們就再也沒有過那樣的好時光。

  於是五年來,傅宣燎第一次不對時濛的強迫做出反抗,任由他在黑暗中用刀抵著腰帶到車后座,再用麻繩把雙手在身前捆了個結實。

  開車的司機話不多,他們在沉默中風馳電掣幾十公里,踩著天蒙蒙亮的那一刻,趕到離楓城最近的海岸邊。

  車費用的是傅宣燎西裝口袋裡的三張百元紙鈔,如今這衣服披在時濛身上。傅宣燎記得裡面還有兩張,想來被時濛拿去買了刀和麻繩。

  雨停了,清晨風平浪靜,水溫較低,幾艘早起的漁船揚起風帆,朝著泛紅的地平線方向駛去。

  傅宣燎被安置在碼頭邊等著,他看見時濛與岸邊的一個老頭說了些什麼,指了指停靠岸邊的一艘小漁船,並遞給老頭一套看上去價值不菲的紀念幣。

  老頭過來幫忙鬆開繫船柱上的纜繩後,時濛返回身對傅宣燎說:「上去吧。」

  傅宣燎沒聽時濛提過會開船,但還是上去了。

  他想對時濛說「不用綁我不會跑」,可看見時濛頻繁盯視過來的目光,又作了罷。

  針鋒相對許多年,他從未順著他,這次不如就聽他的話。

  時濛傷勢較重,登船的木板走不穩,傅宣燎抬起被捆的兩條胳膊給他當扶手,他也沒推拒。

  只是上了船,他便不再理會傅宣燎,走到發動機前,按下啟動電鈕。

  儀錶盤上的油、水壓力讀數發生變化,船在轟隆聲中動了起來。

  透過前視窗,時濛看向無垠的海面,被閃爍的波光刺得眯起雙眸。

  他手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嘴唇全無血色,迎著晨曦,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他應該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不是坐在這條破舊的漁船里。

  可他不打算回頭。

  因為船上載著他此生最無上珍貴的寶物,他們正晃晃悠悠離開碼頭,前往大海深處。

  去做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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