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著不把事情鬧大的原則,時懷亦能瞞則瞞,回答得含含糊糊。
「沐沐是五年前得了病之後知道的。因為楊幼蘭,也就是他的生母,跑來醫院要做骨髓配型,我讓她別鬧,她非說自己能救沐沐……後來再問,她才承認了自己才是沐沐的媽媽。」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兩個孩子被調換了。後面的事你也聽說了,兩個都是我的孩子,我也不想讓沐沐在地底下不得安生,就選擇了息事寧人。」
傅宣燎想了想:「選擇隱瞞是您一個人決定的,還是時沐也要求你這麼做?」
時懷亦顯得有些為難:「我固然是這麼想的,原因也同你說過。不過沐沐也不希望這件事大白於天下,那會兒他都快不行了,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就答應他儘量不讓人知道。」
傅宣燎抿唇。這個結果在他的推測之中,但還是讓他感到心涼。
「至於搶畫……」時懷亦猶豫地問,「是那幅叫《焰》的嗎?那不是沐沐的畫嗎?」
「不是。」傅宣燎說,「那幅畫是時濛的,早在中學時期就畫了。」
時懷亦平時極少管孩子們畫畫方面的事,看樣子的確不知情,也不認為這很重要。
他只愣了一下,然後嘆氣道:「那多半是因為聽說我要把股份轉讓給濛濛……我也很難辦啊,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如何也該給濛濛點家產傍身,沐沐大概是覺得我偏心,又想著自己時日無多,所以一氣之下……」
「唉,都是一家人,這孩子怎麼能這麼對待自己的哥哥?」
離開醫院前,傅宣燎又往時濛的病房走了一趟。
仍舊見不到人,他退而求其次:「能幫我帶句話嗎?」
江雪抱著雙臂擋在門口,猶豫片刻,問:「什麼話?」
「那幅畫……就是那幅《焰》,我已經知道是時濛畫的了。」
江雪先是一愣,而後嗤笑:「你才知道啊?不過聽說那畫已經沒了,怎麼的,還想問濛濛討一幅?」
「不,不是。」傅宣燎說,「我想向他說,對不起。」
到底是驕傲慣了的人,被拉到鬼門關前走一遭,非但不追究,還幾度上門,低聲下氣地道歉,連江雪的態度都有些鬆動,畢竟關於偷畫的事,他之前也被蒙在鼓裡。
然而江雪回頭往屋裡看了一眼,回過頭來又恢復冷漠:「這話你該當面對他說。而且,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
傅宣燎不知道她說的「沒用」指的是這句道歉來得太晚,還是旁的意思。
想起江雪之前說時濛「總是把所有事情憋在心裡」,傅宣燎張開嘴巴半天,只問了句:「他……不委屈嗎?」
被誤會這麼多年,被他百般踐踏羞辱,連解釋的機會都得不到,為什麼不趁機報復回來,打他罵他,或者乾脆把他丟到海里去?
時濛越是不搭理不回應,滅頂般的負罪感就越是讓傅宣燎喘不過氣。
「委屈?」江雪卻笑了,「他哪懂什麼委屈。」
「被冤枉偷畫……怎麼會不委屈?」
「可是所謂冤枉,首先得有人相信他無辜,相信他是被誣陷的。」江雪說,「你信他了嗎?」
「我……」傅宣燎說不出話了。
那麼多年,他確實沒有相信過時濛哪怕一次。
實則時濛當年的反應全部都在情理之中——畫被時沐信口雌黃說成是被偷去的,時濛的第一反應便是憤怒,著急把畫搶回來。
於是他便搶了,也試圖告訴別人這幅畫是他的,不是時沐的。
可是所有人都相信時沐,認為偷畫這種事,只有時濛這個嫉妒時沐才華的卑鄙小人才做得出來。
江雪又扭頭看一眼,確認時濛沒醒,才說:「剛才他醒著的時候,我問他難不難過,他說他早就不難過了。」
陷在灰暗泥濘的回憶中,傅宣燎的身體驀地一震。
「不難過是因為沒人心疼他,同樣的,不會委屈,是因為沒有人站在他那一邊啊。」
晚八時許,時濛從一場短暫的睡眠中醒來,睜開眼就看見江雪坐在床頭盤弄筆電。
二人對視兩秒,江雪笑說:「是不是被我敲鍵盤的動靜吵醒了?」
時濛否認道:「不是,自己醒的。」
江雪放下筆電走過來,按電鈕把床調高,墊了個枕頭讓時濛舒服地靠在床頭,問他要不要吃東西。
「不餓。」時濛還是沒什麼精神,「雪姐你回去吧,我能照顧好自己。」
「嘖。」江雪翻了個白眼,「好不容易等你說一句十個字以上的話,竟然是趕我走。」
她說:「我在這兒待得好著呢,這陪護床比我家的床都好睡,你就別瞎操心了,安心養病。」
見她堅持,時濛便不再多說。
這會兒都沒睡意,兩人閒聊幾句。
「你送我的紀念幣,」時濛說,「被我用來換了條船。」
他認為擅自動用別人送的禮物應當給個交代,沒想江雪渾不在意:「換唄,送你的時候就說了金子保值可以拿去換錢,那條船應該挺大的吧?」
時濛想了想:「大約十米長。」
「不錯。」江雪笑眯眯,「至少物盡其用了。」
停了幾分鐘,坐在床邊削蘋果的江雪狀似不經意地問:「那畫,真的燒了?」
時濛「嗯」了一聲。
江雪嘆了口氣,惋惜道:「怎麼說也是一千萬拍來的呢。」
靜默須臾,時濛說:「以前,他是無價之寶。」
「那現在呢?」
「一文不值。」
「所以你就把它燒了?」
「嗯。」時濛用左手接過江雪遞來的蘋果,「我和他做了告別。」
江雪不確定時濛口中的是「他」還是「它」,抑或兩者兼有,見時濛這回真的放下了,倒是鬆了口氣。
「不過我覺得他對你也不是完全沒有……」
大約是想到傅宣燎這些天的舉動有感而發,江雪說到一半才覺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改口道,「算了,現在還提這些幹嗎。等你出院了姐給你搞個盛大的party,慶祝恢復單身,重獲自由!」
時濛認真思考了下:「不用了,本來我和他,也沒有在一起過。」
本來也都是他在強求,所以如今的報應和惡果他照單全收。
這話聽得江雪心酸,聯想到自己身上,她不禁眼圈發熱,強擠笑容道:「那敢情更好,我們濛濛一直是單身,初戀都還在呢!」
兩人默契地對時濛的身世避而不談,倒是江雪心疼那些股份,問時濛還有沒有辦法拿回來。
「那可是時家的股份。」見時濛一副不上心的樣子,江雪忍不住操老媽子心,「有了這百分之十,今後就算天天躺在家裡睡大覺,錢也嘩啦啦往你腦袋上砸。」
時濛很慢地眨了下眼睛,想像不出那個畫面。
不過他大致能明白江雪是在擔心他今後的生活來源。
「我會畫畫,可以養自己。」他說著,舉起拿著蘋果的左手,「右手不行的話,可以用左手。」
見他沒有因為手傷產生厭世的念頭,江雪又鬆一口氣。
她告訴時濛馬老師在他昏迷的那幾天來過,他倆早在那時候就探討過這個問題,還特地找了主治醫師談了談。
江雪報喜不報憂:「醫生說只要好好復健,還是有很大的機會恢復到原先的狀態。」
時濛點頭,看起來深信不疑:「我會復健的。」
「是好好復健。」
「我會好好復健的。」
「真乖。」
再晚一點,把心放到肚子裡的江雪打算回家一趟。
「你是不知道這裡的商店賣的東西質量多差,昨天買了條毛巾用來擦臉,今天居然冒了一臉疙瘩。」
江雪邊往外走還不忘交代時濛:「我給你把勿擾牌掛上,護士台那邊也打過招呼了,這個點應該沒人不識相來找你,如果有的話直接按呼叫器,讓護士姐姐幫你把人轟出去。」
時濛應下了。
江雪走後,他靠在床頭閉上眼睛,做了一個很短的夢。
夢裡有個小孩,背對著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抱著身體嗚嗚哭泣。
他想告訴那個小孩,既然活下來了,就向前走,穿過那扇門,不要再回頭。他伸出手,剛要拍小孩的肩,忽聞很輕的幾下叩門聲。
這回真是被吵醒的。
時濛恍惚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久到雪姐都回來了。他撐著身體打算下床,想起門沒有反鎖,便沖門口道:「進來。」
生怕雪姐又教訓他照顧不好自己,時濛挪回床上,將凌亂的薄毯蓋好,再扭頭確認蘋果有沒有啃乾淨。
這個過程中,他聽見門被從外面推開,發出很輕的嘎吱聲。
收拾完畢轉頭,面朝門的方向,時濛被落在視線里與預想中不同的面孔弄得怔住。
進來的是個中年女人,時濛印象中的她不止高挑美麗,還溫婉優雅,像天上的仙女。
哪怕她現在穿著病號服,步履蹣跚,原本烏黑的髮絲中似也藏了幾根白髮,時濛還是記得她會做很好喝的湯。
很好喝的湯,哪怕只是隨手分他一碗,冰涼的湯底下鋪滿沉澱的殘渣,他也不捨得浪費,每次都喝得一點不剩。
可是他現在不想喝了。
李碧菡站在離床還有些距離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眼裡有顫動的水光,也有時濛曾經無比嚮往的柔情。
許是裡頭還有太多叫人看不懂的東西,時濛的手沿著床單向後摸,開始猶豫要不要按下呼叫器。
到底沒有按下去,因為李碧菡搶前一步說話了。
「我……就是來看看你。」她的聲音都在發抖,「一會兒就、就走。」
時濛並不知道自己離開醫院之後發生了什麼,但是從傅宣燎在船上同他說的話,以及江雪的刻意迴避,不難猜出身世的真相已經暴露。
看來與他的猜想差不多。時濛不知該說點什麼,也做不來敷衍寒暄那套,稍一躊躇,就錯過了按呼叫器的最佳時機。
李碧菡見他不說話,便當他默認。她慢慢走近,撐著扶手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視線繼續落在時濛身上。
從八歲到二十五歲,光陰倏忽而過,如今她才第一次好好地看這個孩子。
時濛的臉很小,五官也漂亮,記得當年剛把他生下來的時候,護士就夸這孩子長得好,等退了紅一定白嫩又可愛。
可李碧菡當時沉浸在小三找上門和孩子早產的悽惶中,都沒來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會……
思及時濛剛到時家那陣子,總有不知情的客人憑相貌以為他才是她的兒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說多看一眼又有什麼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麼說,她也是聽不進去的。
二十五歲的時濛雖然長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單薄,病號服穿在身上空空蕩蕩,唯有肩胛處被聳立的骨頭頂出凸起。
他的脖頸長而纖細,白得可以看見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細,腕骨突兀地橫在手與臂的交界處,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著衣服下面還藏了許多傷。
未經思考,李碧菡便問出了聲:「還疼嗎?」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觸碰,用最輕的力度撫摸,像每個母親面對受傷的孩子該做的那樣。
就在即將觸到的時候,被時濛抽手避開了。
時濛一時轉變不過來,顯然無法感性到迅速進入理所當然接受的狀態。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後,和包著紗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絞緊,目光落在蓋著腿的毯子上。
「不疼。」他下意識說,「我不疼。」
似是知道時濛這話違心,李碧菡的呼吸錯了幾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來。
他從小便是如此,為了在時家獲得生存的空間,總是那麼「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遠是「不要」「不疼」「不難過」。
「怎、怎麼會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認識一個骨科專家,等明天你就轉去那邊治療,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時濛說,「謝謝您。」
聽到時濛對自己生分地道謝,李碧菡心臟又是狠狠一揪。
她記得時濛曾經叫過她「媽媽」,在時懷亦的要求下,還不止一次。小時候時濛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聞,從不答應,長大之後時濛偶爾應時懷亦的要求喊一聲,她也只當做戲,不往心裡去。
如今卻是想聽也聽不到了。
李碧菡開始明白自己這兩天為什麼抗拒與時濛見面,她怕世界徹底顛覆,更怕多年冷漠無視的後果她承受不來。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里偷聽到傅宣燎和時懷亦的談話,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曾經多疼愛時沐,現在就多心疼時濛。
人人都說時濛性格陰鬱不討喜,卻沒人設身處地想過,不夠開朗的沉悶性格是因為沒有被好好對待。
還來得及,李碧菡想,現在還來得及,老天待她還算不薄,至少沒有讓她一錯到底。
「媽媽……不,我知道你受了欺負,時沐欺負你,時思卉也……我會幫你教訓她的。」她破釜沉舟來到這裡,把能想到的所有補救方法都擺了出來,「股份也還給你,我手頭還有百分之八,也轉到你名下,我的都是你的。」
她想說,媽媽的都是你的,你想要什麼媽媽都會為你辦到。
可是時濛理解成了別的意思,畢竟他的世界裡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多的是充分衡量後的等價交換。
於是他問:「是要我幫時思卉開脫罪名,還是幫時沐隱瞞偷畫的事?」
李碧菡被問得愣住:「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知道錯了,恨不得回到從前給自己一巴掌,又恨不得將這些年沒給時濛的,一朝一夕間全部補償給他。
包括母愛。
其實時濛也想起了過去的事。
想起初到時家便對李碧菡產生好感,沒理由地想親近,小學的某個母親節,他曾親手畫了張賀卡送給她。
因為李碧菡雖然看起來不是很喜歡他,但對他不壞,時沐有新書包他也有,時沐學足球他也可以學畫畫,每次添置玩具也有他的一份。時濛覺得仙女阿姨很善良,畢竟連楊幼蘭都說,李碧菡應該對他很壞、每天不給他飯吃、還動不動就揍他一頓才對。
後來那張母親節賀卡李碧菡收下了。或許是當著時懷亦的面不好意思不收,總之當天晚上,時濛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張賀卡。
他在垃圾桶旁站了很久,還是沒把那張他花了好幾個小時做的賀卡撿回來。
從小時濛就被周圍的人說笨,不懂人情世故的笨拙,還有討人嫌而不自知的遲鈍。但他知道,如果賀卡是現在給的,李碧菡一定不會將它丟掉。
可是他也沒力氣再做一張新的了。
他不覺得她有錯,他只是不想再被丟棄了。
「這兩件事,我不能幫您。」時濛說。
「不是要你幫我,」李碧菡解釋道,「是我幫你。」
時濛沒什麼表情地說:「不必了。」
「那你想要什麼,我……」
「你能讓時光倒流嗎?」不想再糾纏下去,時濛冷聲問,「能讓欺負過我的人,都受到懲罰嗎?」
李碧菡一愣。
時濛已經死過一次了,這個世界對他來說與天堂或是地獄都沒有分別,他只是存在於這裡,別人怎麼樣都與他不再有關係。
更何況,「欺負」那個死去的時濛的,又何止他們兩個?
不等李碧菡再說什麼,時濛宣布:「我要睡覺了。」
面對他如此生硬的趕人,李碧菡心中苦澀,約莫五分鐘後,還是站了起來。
時濛背對她側身躺臥,光憑呼吸起伏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透過半掩的門縫最後看了一眼,李碧菡將門輕輕帶上。
作為轉過身在走廊深吸一口氣,將眼淚吞回去的同時,心裡已經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