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提大集一年只有一次,是大陸上遠近聞名的盛典,每年為期半個多月,人流量卻非常大,尤其這一年,據說一隊商人出海弄來了好多奇珍,噱頭打出來,甚至吸引了不少貴族們前往。
「問題就出在海上商隊上,他們帶回來的東西有問題,吸引了兩隻惡魔級和二十來只二級三級迪腐。」拉爾德說,「兩天前我派出了第一騎士隊,但是現在他們已經陷在了不知道哪只迪腐的界裡面,聯繫不上,公爵的小兒子也在普拉提,一直在向聖殿施壓――我和莫卡洛斯商量過了,現在你去救這個場,可以麼?」
阿爾多眼睛一閃:「公爵的兒子死了麼?」
拉爾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這誰知道呢?」
「我需要最快的馬,第二隊第三隊的騎士調動權,另外需要公爵大人調動一些親兵參加搜救,普拉提地方太大,聖殿並沒有那麼多人手……特別我們要面對這種上百隻迪腐的暴動。」阿爾多在「上百隻」這個詞上面特別加重了一下語氣,「騎士們輕裝先行一步,叫卡洛斯立刻帶上調齊淨化水和藥品,帶上治療師和第四隊後續支援。」
「完全可以,我想公爵大人也願意助你一臂之力。」拉爾德說,接著他似乎非常感慨似的,甚至語重心長地對阿爾多說,「我和莫卡洛斯對你的期望都很高,你要知道,對你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金章並不是終點,它只是個起點而已。」
這句話觸動了他,阿爾多再怎麼少年老成,這個時候也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而已,他身上真的有太多令人驕傲的東西。
縱觀聖殿整個歷史,有幾個人能在短短一個月里從導師那裡通過實習期,又在正式出任務不到一年以後就拿到了金章呢?
大主教莫卡洛斯親自帶出的兩個學生――聖殿百年來從來沒有過的天才,然而只有阿爾多自己知道,卡洛斯才是帶著與生俱來的光明之血以及無與倫比的咒文能力的那個天才,他不是。
他身體裡甚至有另一半骯髒冰冷的血,它們從出生開始就不斷帶著他徘徊在距離死亡最近的地方,給了他最艱辛的童年同時,也給了他和別的那些天真爛漫的少年們不同的早熟早慧。
如果不是當年莫卡洛斯先生一時心血來潮收養了他,他會變成什麼樣呢?
或許早死了……又或許,變成一個人不人,迪腐不迪腐的怪物,徘徊在黑暗和光明交界的地方,等著被某一方的人殺死或者吞噬吧?
越是從沼澤深處爬出來的孩子,就越是渴望高處的空氣,這幾乎已經成為十幾年的聖殿生活里,刻在阿爾多骨子裡的東西,他沒有家族,沒有來路,也沒有退路,只有虛無縹緲的自尊慢慢磨成的一個堅硬而脆弱的殼,非無堅不摧不可。
「是,我明白。」阿爾多看似平靜地對現任祭司拉爾德說,「莫卡洛斯老師的身體怎麼樣了?」
「不算樂觀,時好時壞,」拉爾德頓了頓,直視著阿爾多的眼睛說,「老實說,莫卡洛斯作為大主教,實在不該親自去唐格思古堡犯險――年紀也在那裡擺著啦。如果,我是說如果,大主教這回傷了元氣,權杖的下一個主人是誰這件事,你想過麼?」
阿爾多一愣,然後有幾分圓滑地說:「我也不贊成老師上一回的行動……只可惜我是個獵人,如果當年修習的是治療師,現在還能幫上一點忙。」
拉爾德頗為不贊同地看了他一眼:「謙虛確實是一種美德,不過你不覺得你實在內斂得太過頭了麼?說實在的里奧,我可不覺得這是優點。」
他雖然是抱怨,語氣卻非常親昵,分明一副熟人長輩的模樣。
阿爾多笑了笑,沒接他的話音。
拉爾德察言觀色,發現始終調動不起這個年輕人的太大的興趣,略微有些挫敗――那些十六七歲的愣頭青哪個不是一騙一個準,只有這個那麼難對付……難道是因為迪腐的血統?
他決定再接再厲:「莫卡洛斯的傳人,總共就只有你和卡洛斯兩個,你覺得他會把權杖交給誰,雖說卡洛斯也非常優秀,但是我真心覺得那個位置,由你來接手更合適一些,你覺得呢?」
阿爾多立刻警覺地頓住腳步:「這種事不適合開玩笑,拉爾德先生。我的資歷和能力都差太遠,就算老師昏了頭,他也不會這麼草率地把聖殿交給我。」
可拉爾德像是終於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似的,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不,相信我,你現在欠缺的只有一點資歷,普拉提這件事就是個很好的歷練,你覺得呢?別讓我失望啊,年輕人。」
阿爾多眼神一閃,匆匆忙忙地對他行了個禮,匆匆離開了――拉爾德的話點中了他的最深的心事,儘管在某人死纏爛打下接受了對方的感情,阿爾多也不得不承認,他對卡洛斯的感情一直很複雜。
弗拉瑞特家的小少爺,受人矚目的光明天賦……阿爾多總是覺得卡洛斯和自己是兩種極端,他擁有一切自己求而不得的東西,卻一點也看不出來有打算珍惜它們的意思――金章授勳的時候,卡洛斯甚至連出席都懶得出席,完全不在意他那枚被誰帶領……只為了溜出去從一個流浪藝人那裡買一份使用了獨特香料的烤肉。
他們兩個人的名字總是被人同時提起,人們也似乎津津樂道於這兩個少年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親密的感情,可是……阿爾多輕輕地攥起拳頭,他心裡清楚,他和卡洛斯從未曾站在同一個水平面上過。
拉爾德看著阿爾多的背影,嘴角終於壓抑不住地露出一個笑容――種子已經種下了,它吸食帶著惡意的野心生長……所有的陷阱已經埋好,可不要讓我等太久啊,珍貴的小混血。
救場這種事,顯然阿爾多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他有條不紊、面面俱到地調動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部署出發。然而這一次卻莫名地有些不安,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提醒他「肩胛骨上,那裡有東西,拿下來,快拿下來!它會害死你的!」
這使得阿爾多在離開聖殿前上馬的時候,還下意識地伸手撣了一下自己的後背――少年肩線利落,儘管還略顯單薄,卻像是正在張開翅膀的鷹一樣,慢慢地被歲月朝著成年男子寬廣端正的形狀磨礪著,金章別在胸口,和不小心垂下來的一縷金髮一樣耀眼。
他身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阿爾多自嘲一笑――自己這究竟是在疑神疑鬼什麼?
阿爾多高高舉起自己背在肩上的弓箭,弓弦在空中凝成一道凌厲的光,對著自己身後的人下達指令:「出發!」
此時的普拉提集市已經成了人間地獄,千里迢迢趕來、帶著各色貨物的人們的快樂吸引了來自地獄的惡魔,它們追逐著新鮮的血肉,撲到那些鮮嫩的**身上,大快朵頤或者把那些醜陋的性/器塞進人們的身體裡,在高聲嚎叫里抽出獵物們的內臟。
人們奔逃,甚至互相踩踏,生怕下一刻出現在面前的本啃了一半的手腳就是自己的。
阿爾多拿到地形圖以後以最快的速度掃過一遍,第一個命令就是用「感應繩」把所有人獵人綁在一起――這是一種在容易迷路的沼澤或者濃霧地帶使用的工具,是用一種迪腐的毛髮織成的,非常細,掛在人身上卻會自動粘附起來,但繩線兩段的人可以共享五官六感。
「我們被禁止自由活動麼?」一個二隊的騎士提出質疑,「那怎麼搜救裡面的人?」
「搜救不是我們的工作。」阿爾多冷冰冰地說,「公爵先生的小兒子自然有他的親衛去救,否則我們這些外人認錯了人都不知道,不是嗎?聽著先生們,今天我們的任務不是救人,是殺光普拉提集市里所有的迪腐!從西北往東南,留下一個人在集市外等待弗拉瑞特先生和第四隊,通知他我們的方向,他知道怎麼做。」
即使是第一騎士隊的精英,分散在多個惡魔級迪腐的界裡,也是被分散開陷進去了――當然,前提是他們進去的時候並不是用感應繩綁在一起、帶著利器踏著鐵蹄的「騎士團」。
兩隊合成的騎兵團中,決不允許脫離,決不允許單獨行動,對所有界裡受傷的、瀕死的、四處亂竄的人熟視無睹,像一個巨大的戰車,從東南出口到西北出口,鐵石心腸地橫掃了整個普拉提集市。
兩個小時以後,卡洛斯帶著第二批人員趕到,接到他留守的信號,立刻會意,帶人堵了普拉提西北出口,借著風向放了一把大火。
界中,被大火和騎士團夾在中間的最後一隻深淵豺走投無路地亮出了它的爪子,帶著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劍上著著火,橫空出世一樣截住了它,乾淨利落地砍下了它的頭。
這一天,阿爾多把他的命令從一而終地貫徹下來:殺光了普拉提集市上的所有迪腐,而他所帶的兩隊騎士裡面只有三個人輕傷。
金髮的少年騎在馬上,手裡摘下笨重的頭盔,鎮定地指揮著人清理現場,然後輕飄飄地放了個馬後炮,派人全力「協助」公爵親兵們尋找陷在界裡的公爵公子,「順便」搜索之前陷在界裡的戰友……以及救火。
聖殿做了自己該做的事,甚至體諒公爵大人的焦急,網開一面地允許他攙和聖殿的行動,結果人找不著或者死了,就是公爵大人自己的親兵辦事不利了。
反正聖殿是全力「協助」了。
阿爾多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卡洛斯正坐在一張桌子上,無所事事地衝著自己一笑。這時,阿爾多心裡突然一沉,莫名其妙地湧上一種想要立刻下馬,衝過去把他抱進懷裡的衝動。
阿爾多甚至不受控制地這樣動了一下,然後他愣了愣,有些驚詫地納悶著:「我這是要幹什麼?」
最後,他終於只是矜持克制地向自己年輕跳脫的戀人點了點頭,然後在別人注意不到的地方輕輕地吁了口氣,暗暗對自己說:「行了里奧,你才是最棒的那個,別人已經看見了一點不是麼?以後會讓他們看到更多的,你吃了那麼多的苦,也註定會比所有人都走得更遠。」
他肩膀突然一陣輕微的刺痛掠過,然而卻輕得讓他沒能留意到――在盔甲下,少年的肩胛骨上,一朵植物嫩芽似的黑色圖案在他的皮膚上伸展開來。
慢慢地開出了一朵不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