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有限的空間好像被延展到了無止境,而那裡正進行著一場「真正」的戰爭,層出不窮的強大迪腐,帶來滿是腐肉和鮮血的味道,半個小時之後,所有的抵禦開始捉襟見肘,一開始顯得有條理的組織隨著人員越來越少,慢慢地露出了崩潰的跡象。
有人聲線嘶啞,有人一不小心坐在地上,忍不住在死亡的壓迫下失聲痛哭,他們似乎早已經忘了這裡曾經是個禮堂,而不是看不到頭的墳場,每一寸土地,都成了埋骨的地方。
監控室里的人們一同沉默了,過了不知多久,路易才低聲問:「當年的黑袍之戰……也是這麼慘烈麼?」
正在記錄著什麼的卡洛斯眨眨眼回過頭來,聳了聳肩:「黑袍?那怎麼可能――這充其量是一次中型迪腐襲擊,幾乎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常見節目。」
隨後他目光落在監控器屏幕上,停頓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黑袍之戰的時候我們最後幾乎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戰爭的慘烈、傷亡這些都是輕的,關鍵是物資極度匱乏,食物和藥物都難以為繼,人也越來越少,好像最後大部分成員是各地逃過來的零散賞金獵人,剩下的真正的聖殿騎士有……多少?十分之一?」
「不到十五分之一。」阿爾多確切地說,「包括未成年的學徒。」
卡洛斯哈哈一笑:「我在外面流浪了那麼多年,都沒怎麼嘗過餓肚子的感覺,沒想到回了聖殿,反而讓我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回什麼叫難民。」
「連起碼溫飽的食物都沒有麼?」路易問。
「糧食是絕對不夠的,開始還可以打一些野味當肉食加菜,後來聖殿被圍困,能吃的就只有迪腐的屍體了。」阿爾多說到這裡的時候,想起了什麼,笑了笑,掃了卡洛斯一眼,「你還發明了那個……什麼?迪腐三明治?」
「黑魚的肋條夾上暗精靈的大腿肉,如果還能有幾片野菜葉子就更好了。」卡洛斯露出一點懷念的表情,「黑魚那傢伙別看長得醜,肋條上的肉生吃口感挺不錯的,吃起來有點像東方小島上的那種沾著芥末的……嗯,生魚片?可惜偉大的主教大人不領情,堅決不肯接受新鮮事物――每天都是白水煮要麼用火烤,你都不膩麼?」
「比起吃生肉而言,這些都可以忍受。」阿爾多聳聳肩,「說真的卡爾,你的創意有時候真讓人噁心。」
黑暗生物並不適合被食用,即使不說,在場的人也都知道,那種味道吃起來絕不會像乾乾淨淨的水裡長大的魚類一樣。它們身上會散發出來自沒有光的世界裡那種特有而根深蒂固的腐臭――更不用提戰場上打掃來的迪腐屍體,甚至連新鮮都不一定保證。
卡洛斯還玩笑說:「但是那對牙齒有好處,我覺得如果長期使用迪腐的話,人類說不定也會長出深淵豺那種強悍的大齙牙來!」
阿爾多:「我看不出它們哪裡符合哪個時代的審美,而且人類的臉太平了,長出那麼一對尖牙,最先遭殃的就是自己的下巴。」
伽爾其實一直很想問卡洛斯,為什麼他那時候會在最危險的時候回到聖殿,也想問阿爾多,為什麼他能義無反顧地守護聖殿那麼多年,而現在,他發現這些問題都沒有了意義。
因為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千金一諾後,就會死戰到底。
虛擬的戰鬥在一個半小時之內結束,禮堂的燈突然打開,霧氣和墳場的虛假氛圍散去,迷幻法陣被掐斷,所有的門窗一起打開,久違的新鮮空氣流動了進來,驚醒了所有好像生死過一場的人們。
禮堂里死一樣的寂靜,他們還沒有從「死亡」里緩過神來。
幾分鐘以後,獵人們才陸續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難以置信地摸著自己身上「致命的傷口」處,發現那裡的皮膚依然光滑,這才恍然明白,這是一場顛倒的大夢,終於有人大聲喊了出來:「這是怎麼回事?」
監控室的門被人一把推開,阿爾多徑直從裡面走了出來,除了他第一天從地宮出來的那次,聚集在古德先生辦公室撞見過他的資深老獵人之外,大多數人並不知道他是誰。然而他們都是看著花園裡的雕像長大的。
這個男人是誰?
為什麼長了一張和雕像一模一樣的臉?
阿爾多垂下眼睛,站在禮堂的演講台上,目光掃了在場所有人一圈,奇異地就讓人們重新安靜了下來。
「我的名字,」然後他說,「里奧·萊斯利·阿爾多。」
好像驚雷落下,頓時一片譁然。
阿爾多靜靜地站在尺寸大的禮堂小演講台上,柔和的燈光落在他的頭頂和身上,他伸開手掌,禮堂的正一下子被撞開,大主教權杖筆直地從眾人頭頂飛過,準確地掉進了他手裡,發出刺眼的白光。
他於是說了第二句話:「結界核在老化,破損程度超過你們能想像的,修補進度不理想――儘管它還能起到保護作用,但是以後,諸位將會面臨越來越多的高級乃至惡魔級迪腐,還有無止無休地,或許比剛才的模擬戰還要危險的場面,如果有人覺得承受不了,現在可以退出,梅格爾特先生會幫你們寫合適的轉業推薦信。」
阿爾多說完這句話以後,特意等了一分鐘,但現場沒有一個人動。
一個獵人,從很小的時候接受訓練,學習各種成為獵人所需要的技能,這已經成為了他們一生的事業,而即使和千年前相比,他們的訓練強度變小了,外勤經驗有限,但聖殿之所以還存在,就是因為並沒有拋棄幾千年的傳統――這些看起來不那麼有能耐的年輕人骨子裡,還帶著早已經被時代丟棄的騎士精神。
否則幾十年如一日的艱苦訓練、不能對親人和朋友說出口的職業,早就讓他們離開薩拉州了。
「我很欣慰。」阿爾多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你們讓我看到了希望――要知道我們畢竟已經是過去式了,聖殿的傳承是在現在,而不是在過去。」
他的笑容稍稍停駐,隨後重回嚴肅,目光轉向講台旁邊的監控室。
監控室門口,路易和古德先生正在低聲交流著什麼,卡洛斯仍然帶著他那帽檐巨大、幾乎能遮住他大半張臉的帽子,站在角落裡,像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旁觀者那樣靜靜地看著,他悄然來去,總是儘量不留下任何痕跡。
卡洛斯似乎瀟灑如風,沒有什麼東西能絆住他的腳步,可是在他心裡,始終是想要藏起來的。
好像他對自己仍然用著「卡洛斯·弗拉瑞特」這個名字而感到羞恥,也許他覺得,弗拉瑞特家天賦出眾的小兒子,就應該死在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那之後離開聖殿的,只是一個藏頭露尾的殘骸。
他幾次經過弗拉瑞特莊園,卻沒有主動接觸過那個家裡的任何人,即使他想念他們想念得發瘋。
他為聖殿而歸來,卻帶著假名,以一個隱形人的身份藏在那巨大的兜帽下面,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像是因為執念仍然留在人間,卻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鬼魂。
一個活著的鬼魂。
阿爾多甚至可以想像,當卡洛斯第一次在歷史書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時,那臉上浮現的一定是像被人抽打了一鞭子的表情。
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在這個時空相見的時候,卡洛斯毫不猶豫地拔劍相向。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十幾年來,卻用這樣一種深深地厭惡著自己的心態活著、戰鬥、四處流浪。
以及……拒不肯承認自己的名字。
如果可以,阿爾多也不想卡洛斯被別人看到,最好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所有秘密,只有自己叫得出他真實的名字,只有自己看得到他,只有自己是引起他喜怒哀樂的唯一源泉。
可是……
在阿爾多的目光移過來的時候,卡洛斯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這使得他飛快地推開伽爾,壓低帽檐,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從旁邊的小門溜出去,這時候,阿爾多的聲音卻已經通過話筒傳遍了整個禮堂。
他說:「弗拉瑞特先生,你能上來一下麼?」
卡洛斯腳步頓住,背對著他,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獵人們安靜了一霎,突然之間有人尖叫起來:「弗拉瑞特?天哪!是哪個弗拉瑞特?」
里奧·阿爾多大主教都復活了,那麼他嘴裡說出來的……那個人又是誰?!
那些或真實、或捏造的歷史,已經讓卡洛斯·弗拉瑞特變成了一個傳奇,甚至傳說有一個導演正在追溯他的生平,還拍攝了一部名叫《最後的守衛》的片子,準備夏天上映。
卡洛斯的手心突然浸出冷汗,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想把新換了劍鞘的重劍砸在阿爾多臉上,心臟像是要裂開一樣飛快地跳了起來,千年前哪怕他代任執劍祭祀的時候,都不肯把名字繡在袖口上,此時卻突然被當眾點名。
無論面對怎樣的敵人都不退縮的卡洛斯前所未有地恐懼起來,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四肢上,臉色死人一樣的蒼白。
阿爾多平靜的聲音再一次從講台上傳來:「卡洛斯·弗拉瑞特先生,時間禁術把你帶回到我們身邊,難道你就一點也不想和我們見一面麼?」
人群的喧鬧快把禮堂的屋頂掀起來了。
卡洛斯回過頭來,帽檐下面的眼睛遙遙地對上阿爾多的目光。
這時,伽爾一把抓住卡洛斯的手腕,硬是拖著他走向講台。
禮堂正上方打下來一道移動的光束,剛好打在他們兩個人身上,被折騰得簡直只剩下一口氣的獵人們用最後的力氣也要沸騰一下,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們足足走了二十分鐘,不停地被撲上來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地要求一個握手和擁抱的獵人們打斷。
最誇張的是安迪,他臉都紅了,大聲嚷嚷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一天一夜的時間不到就幹掉了兩隻影子魔!兩頭影子魔!這不可能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然後他把皺巴巴的襯衫邊從西褲里抽出來,掀起衣服露出自己的後背:「給我簽個名吧,寫在我身上,我保證一輩子也不洗澡了!」
「別!」伽爾一把推開安迪,「別給他簽,相信我他真幹得出來,我們還不想被他臭死!」
周遭有人大笑,卡洛斯艱難地彎了彎嘴角,即使有伽爾護駕,他也被不時撲上來動手動腳地「瞻仰」的獵人們弄得不知所措,像個木偶娃娃似的被伽爾拖著。
阿爾多放下話筒,默默地看向被包圍的男人的方向:抬起頭來,寶貝,即使這很艱難――忘了約翰·史密斯這個可笑的假名吧。
我除了欠了你一聲『對不起』以外,還欠你一個擁抱,告訴你歡迎回來。
歡迎你回到這個想念你、愧對你,並且永生永世以你為榮的聖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