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人生三事
奔馳在夜色迷離的解放西奔馳。
車窗是敞開著的,初春的風帶著冷意。深夜時分,街頭上的行人已經很稀少了,偶有宿醉的酒鬼經過,路邊一排紅燈髮廊的年輕女人們歡聲叫賣著:「只要38,髮廊是你家。」
張雲起扔了菸蒂。
他一腳油門,奔馳再次提速,劈開春天裡的寒風,朝河西東門別墅方向飆去。
他已經把劉穎和她爺爺送去了醫院。
陸遠舟這個青年確實是個場面人,面子做的很足,法外開恩,主動提出可以私下解決劉穎家拆遷補償的問題。
其實對於陸遠舟和張雲起來說,補償劉穎一家的那點錢都不算什麼,幾頓飯的事,更多的是那口氣,他倆之間也根本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僅有一面之緣,點頭之交,但陸遠舟顯然已經把他的情況打聽了個一清二楚。
客觀地講,陸遠舟即便是因為李雨菲對張雲起抱有敵意,那也再正常不過,大家都是年輕人,為了漂亮女孩爭風扎刺才符合人性,但陸遠舟沒有,至少表面上沒有,不僅沒有,他還給雙方都來了個台階下,這說明了這個青年涵養頗深,情商極高,很有人格魅力。
問題在於,今天陸遠舟作為錦兆實業的總經理,在沒有拿到小古道巷400多戶原住民簽字協議的情況下,直接漠視這群可憐人的死活,聯合經貿下屬的相關公司強行推平小古道巷,這又是何等的冷酷絕情?
這個青年不是易與的人。
當然了,眼下的這個結果,至少劉穎和劉老爺子是心滿意足的。
張雲起把他們送到市中心醫院準備離開的時候,爺孫倆說了很多謝謝,他最後給了這爺孫倆一個忠告:「考慮搬家吧,遠一點比較合適。」
奔馳穿過橘子洲大橋。
張雲起心裡琢磨著這樁眼下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事,開著車,很快就來到了東方紅廣場東門別墅的大門口。
正要驅車進門的時候,他意外地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王小凱叼著煙跟孤魂野鬼似的在別墅區大門口晃蕩,崗哨亭的兩個青年保安時不時用警惕的目光盯著他,好像生怕這傢伙是採花大盜,在這個雲集了整個裡津市最頂級富人的高檔小區里,把那些漂亮的一奶二奶三奶給采了。
張雲起摁了一聲喇叭。
王小凱看見他的車後,跑了過來:「張老闆,這麼晚才回呀?」
張雲起說道:「還沒吃晚飯吧,搞點?」
王小凱直接鑽進了車裡。
哥倆在街邊簡單買了一些燒烤夜宵,又迴轉了住所。
這是王小凱第一次來張雲起的住所,看著前庭漂亮的花園,觀景台,忍不住感嘆:「這人比人確實氣死人。」
張雲起擺好了夜宵,開了幾瓶哈爾濱黑啤:「你住的地方怎麼樣?」
王小凱拿了一串牛肉串塞嘴裡說:「保守點說,跟你這兒比起來就是皇宮和茅廁的差距,幾十年的筒子樓,估計比我老爸的年紀都大,唯一的好處就是有個衛生間,不必要大半夜冷嗖嗖的去公共衛生間撒尿。」
張雲起喝了口黑啤說:「有差距才有進步的動力嘛。趁著影碟機市場行情好,可以努力多掙點錢,一步一步來。」
王小凱點了點頭,和張雲起碰了一杯說道:「對了,我本來是想跟胡總去廣東的,但是他說你這邊會給我安排工作。」
張雲起說道:「過段時間我要去首都一趟,辦點事兒,你跟我一起去吧。」
王小凱樂道:「跑起去看初見,讓我當電燈泡?」
張雲起說:「我樂意初見都未必樂意。」
王小凱聽見這話,笑著感嘆道:「那倒是的。你現在什麼都有了,身邊圍著你轉的漂亮妹子一抓一大把,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大概率再也找不到初見這麼好這麼稀罕你的女孩子了。」
「是呀。」張雲起笑。
「來,喝酒喝酒。」王小凱端起黑啤和張雲起碰了一杯,不過他們哥倆實在太熟了,高中三年該說的話都說過了,很多時候已經相對無言,亦如此刻,兩人遙望著遠方波光粼粼的湘江,深夜對飲,心靈交流。
一直到後半夜,王小凱喝多了,趴在桌子上打盹,張雲起把他扛進一樓的客臥,扔在床上,蓋了被子,轉身出門,只是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見凱子嘴裡嘟囔著,好像在說夢話,喊余青青的名字。
張雲起笑了笑,伸手把門合上。
第二天,他起床跑完步回來後,發現王小凱已經離開了,昨晚吃剩下的東西已經清理乾淨,臥室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的,窗戶開著在通風。高中三年,張雲起從來沒見凱子在宿舍疊過一次被子,不管怎麼說,小伙子多少有點長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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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詩予採訪完劉穎的兩天後,太平街農貿市場砸碗事件如期登上了《湘南日報》。
新聞在二版的左下角一個小豆腐里,雖然看起來不怎麼起眼,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畢竟是湘南第一大報。
這事兒林詩予沒跟張雲起說。
張雲起吃早餐的時候,他的大秘楊瑾把報紙帶了過來。翻了翻,林詩予基本上如實描述了紅星國營飯店與劉阿嫂的私營飯攤之間的矛盾。不過他打了招呼,林詩予那天在現場把他拍進去的照片全都刪掉了,沒登報。
這樁事登上了《湘南日報》,里津市里不可能不重視,處理也很快,里津電視台以十來秒的新聞快訊形式給市民們做出了回應,陸豐多次找紅星國營飯店的上級單位市國投公司有關同志談話,他表示:「『砸碗事件』反映了我們對個體經濟還存在一些錯誤看法。這個教訓是深刻的!」
最後的處理結果也很快就出來了。
紅星國營飯店負責人(總經理)丁冒成被要求登門向被砸碗的私營個體戶劉阿嫂賠禮道歉,並且全額賠償她的醫藥費和小飯攤的經濟損失。
事情到這裡好像就完了。
畢竟是家醜,鬧大了也不好看。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則新聞被新華社湘南分社的負責人看到後,覺得十分有新聞價值,主要是契合當下國內經濟發展的主基調,於是找到林詩予聊了這事。 林詩予想都沒想就向總社供了稿,隨後的不久,新華總社便針對這一起砸碗事件專門在《經濟參考》發表了一篇社論,嚴肅批評地方上個別國營企業歧視和排斥個體經濟的行為和現象!
這則新聞見報後,瞬間引起了全國的關注。
里津也由此掀起軒然大波。
在這樁事上,楊家榮是飄然於外的。
對他來說,這些都可以算作是里津過去經濟模式所引發出來的歷史遺留問題,而他稍微了解了一下情況,就在這樁事情上發現了有張雲起的身影。兩人相識多年,很多事情已經不需要言傳。
楊家榮抓住了這個從天而降的機會。
在接下來的近一個多月里,他借著這起已經逐步上升到里津市民們高度關注的「砸碗事件」,針對居民消費側的國營和個體私營經濟之間的問題做起了文章。
2月14日,楊家榮親自前往前往市中心醫院探望劉阿嫂,當場表示此事嚴重傷害了里津勞動人民的心,影響了全市民營經濟和個體戶經濟的發展,紅星國營飯店停業整頓,開除三名員工,並且追究相應的刑事責任。如果查出背後有幕後指使者,一併嚴肅處理。
他的這個表態比陸豐要嚴重很多。
雖說有媒體的壓力,但某種意義上,楊家榮已經隱晦地否定了之前陸豐的處理做法。而這裡面最關鍵的因素是,里津市國投公司眼下是陸豐實際控制的。
2月15日,在第二次市代會上,楊家榮提出在里津全市工作重點轉移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新形勢下,各部門要明確個體經濟勞動者從事法律允許、不剝削他人的勞動的,要出台相應辦法鼓勵、扶持老百姓就業創業!全面推動個體私營經濟蓬勃發展!
2月16日,在市(擴大)會議上,楊家榮不點名批評少數人思想不解放、商品經濟意識不強。他強調,全市工作必須牢固樹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思想,必須堅持啟用能人,引入市場化競爭機制,以改革總攬全局,以生產力為標準!全面貫徹「抓大放小,推動民營經濟蓬勃發展」的大方針。
會議的最後,楊家榮要求全市圍繞「生產力標準」,進行為期兩個月的教育學習!
自此,借著劉阿嫂飯攤被砸這件事,楊家榮針對國營和私營消費經濟之間的問題,進而推出的里津新一輪市場經濟改革,拉開了轟轟烈烈的大幕。
至於期間的形勢更迭和人員變動,是不足外人道的。
那段時間,張雲起正在湘大上課。
其中這個學期湘大經管系開了一門新的科目,《國際貿易理論與實務》,他覺得比較重要,不過三個班一起上課,他到的時候,教室里差不多快坐滿了,畢竟剛開學不久,逃課的人也不好這麼早搶這個頭籌。
張雲起看見213宿舍的哥幾個都擠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聚精會神扯著淡,而關係最好的趙亦寒坐在第一排,這個女孩的心思比較單純,就是聽好課做好筆記。
趙亦寒看見了好久不見的張雲起,烏溜溜的大眼睛左右瞟了一下,然後招了下手,最後縮了回去。
張雲起走了過去,趙亦寒小屁股一挪,讓出了一個位置,給張雲起坐下。
張雲起本來想跟她說兩句話的,問她過年在成都好不好玩,但是發現這個小姑娘目不斜視正襟危坐,手裡握筆,大眼睛盯著嶄新沒翻過幾頁的書,一副根本就不認識他也不想搭理他的傲嬌樣子。
張雲起笑了笑,收回目光,翻了翻嶄新的《國際貿易理論與實務》教材,全英文的,專業術語一大堆,難啃得很。
這門科目他的疑問其實很多,裡面最關鍵的一個問題是資本驅動的規模生產必然會帶來產品積壓和產能過剩,從而造成國際貿易間的巨大不平衡,出現巨額順差,進而導致出現國際貿易壁壘。
這是中國改革開放幾十年後所面臨的最核心的經濟問題之一(房地產的尿壺就不必拿出來了),一直無解。
我們當然天天喊著不能搞貿易壁壘,應該公平競爭,優勢在我嘛,問題是如果公平競爭的話,那幫洋鬼子的老巢都要成為我們的商品傾銷地了,人家又怎麼可能樂意呢?
這個問題張雲起不大明白,只是這時候《國際貿易理論與實務》的講課老師進了教室。
老師是一個有些年紀的老教授。
葉乙民,也是中國經濟學界的腕兒。
他穿著一件有了些年頭的白襯衫,外面套了一件洗的發白的藍布中山裝,胸前別了一個黨徽,拉著一個手推車步履喬健地走進來,張雲起看見上面放著大概六七個裝的很滿的紙箱子。
葉乙民走到講台上,臉上露出了十分親和的笑容,他說道:「今天是開年後我給同學們上的第一課,特地準備了一點新年小禮物送給大家。」
說完,老人打開了紙箱子。
在同學們伸長脖子的好奇目光中,老人從裡面掏出一沓文件袋,每個文件袋裡面,都有他親自謄寫並複印和裝好的一本課程大綱詳解、一套試卷樣題,一個作業本。
老人挨個同學發了下去。
這是近百人的大課,教室裡面卻忽然變得安靜了起來。
老人發完文件袋後,回到了講台上,他笑著對下面的同學們說道:「我沒有什麼別的希望,只是希望你們可以好好學習這節課的知識。當然,這不是強迫,只是希望。」
老人笑著停頓了一下:「如果你們想知道為什麼我只是希望,因為我覺得人的一生呀,做好三件事就夠了:知道什麼是對的,去做,然後不強迫別人也去做。」
這時候上課的鈴聲響了起來。
葉乙民說道:「上課吧。」
教室里很安靜,只有翻書的聲音。
恍惚間,張雲起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教室里,回到了老師王明榛的課堂上。
陽光燦漫,光影斑駁。
一道光柱將教室一劈為二,光柱之下,有點點碎塵,那個頭髮花白邊幅不修的老人就站在碎塵當中,不緊不慢,娓娓道來,每一粒碎塵都炫目的飛揚著,穿越光影,餘音猶存:「當你們背負越來越沉重的人生向前時,不要失去感受幸福與自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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