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出口
宋君羨到了花合樓。
夜色迷離,寒風中的青春歡歌依然。
其實不管四季怎樣輪轉,二里半的街頭永遠不缺的就是青春氣息,從墮落街到湘江北路,從麓山腳下到花合樓,笑的、鬧的、跳的甚至是哭的,大多都擁有著一張青澀的臉。
宋君羨忍不住想起了高中的時候。
小說、遊戲、愛情,美好的未來。當然還有林琳,她那時總站在香樟樹下,拿著書包和飯盒,等他下樓吃飯、上自習,或者去小樹林裡緊緊擁抱……
時間才過去半年,但宋君羨忽然感覺這些回憶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毫無疑問,值得回憶的青春是美的,儘管美得那麼殘酷。
宋君羨又點了一根煙,默默地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流在風雨里穿行,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在花合樓入口處的屋檐下抽菸抽的喉嚨已經干啞了,才看見一輛豪車停在路邊,林琳從車裡走下來。
迷離的夜色下,林琳似乎是喝了酒,臉上的笑容很甜,她在路邊和豪車裡的人聊了幾句,等到車子駛離後,才拎著包轉身走向花合樓宿舍。
從路邊到宿舍大門的距離並不遙遠,林琳那張俏美的臉上的笑容也很快就凝固了,她站住腳步,默默地看著屋檐下的宋君羨。
她問:「手機收到了嗎?」
宋君羨點頭。
她問:「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嗎?」
宋君羨靠在牆壁上,抽了兩口煙,慢慢說道:「忽然想起十一月中旬,有一天,我和金聖澤在張雲起家裡混飯吃,一個郵差給張雲起送來一封信,金聖澤問是不是情書?張雲起就把信遞給他看。那確實是一封情書,裡面有這樣一句話:『什麼是愛?你讓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林琳看著宋君羨,很久,說道:「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那一夜。
里津下了很久的雨。
從羅霄山脈逶迤而來的黑雲遮住了城市上空所有的光亮。
燈在風雨里搖曳著,堅硬的天際線隱沒在黑雲中,遠處是一片寬闊的湘江江面,毗鄰江邊,寒風掠過枝頭,兩側樹梢上的枯葉紛紛飄落,橘子洲大橋車流涌動,車燈匯成一條仿佛是在尋找出口的光流。
湘江邊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年輕人。
他扔了雨傘,仰面向天,臉上的神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在他身邊,仿佛找不到出口的光流拼命地爭闖著向前,路對面的房檐下,一群躲雨的孩子對他指指點點,開懷暢笑。一個俊俏的小姑娘說:「看啊,那裡有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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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風雨肅殺後的麓山,風雨依然。
昨天整整一天,湘南大學已經有71名留學生頂著風雨分兩批步行至里津火車站,準備進京。
湘南師範和工大、中醫藥大學等高校的多名留學生也陸陸續續趕至火車站,他們在66次北上列車發車前想登車,最後被市裡面的人挽留下來,沒能北上。現在這些人已經被轉移到瞭望城的一家化纖招待所住,有吃有喝,小日子過得挺不錯。
然而,此次事件發生後,始作俑者蘇德卻已經消失了多時,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蹤。只是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消息源,在這個寒風凜冽的清晨,他藏匿的地點忽然就爆了出來。
蘇德藏在星沙青板巷的一棟民房裡。
那是趙文瑄臨時租的房子。
趙文瑄是里津星沙本地人,但是不敢把蘇德領回家,於是她在熟悉的星沙片區臨時租了一間民房,這幾天也一直沒有去上學。
這天,趙文瑄在外面的小餐館買飯,等她打包好中飯回去的時候,就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把整個民房的過道都給堵住了,她推開人群衝進出租屋時,蘇德已經躺在血泊當中。
救護車來的很快。
在送往醫院的路上,渾身是血的蘇德眼睛緊閉,頭歪在一邊,身體不停地抽搐。醫護人員慢吞吞地給他包紮、注射和止血。趙文瑄坐在旁邊,握著血人的手,看著他抽搐的動作越來越小,一直到斷氣。
一夜過後。
此事轟動了整個裡津城。
那時張雲起正邁步走進華榮·金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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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盛在里津的運營中心已經落成。
張雲起是第一次來。
他剛剛穿過頗具現代化裝修風格的辦公大廳,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下,王景山就推門走了進來,把一份材料遞給了他。
張雲起打開材料翻了翻。
這是一份喬志武在喬口鎮買地的耕地承包經營權轉讓合同,轉讓面積為3.2畝,耕地轉讓年限為20年,單價是180元/畝/年,轉讓方為當地的一名農戶,除此之外,當事人的信息,租賃物,四至,用途和租金支付方式等一應俱全。
張雲起看完之後,指了指合同最後的簽字人的落款處,對王景山說道:「這份土地流轉合同本身沒什麼問題,但喬志武操盤農地收儲的手段存在不小的漏洞。」
王景山愣了愣:「什麼漏洞?」
張雲起看了王景山一眼,笑了笑:「你也是一個農業專家,難道看不出來土地轉讓方的問題?」
王景山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張雲起把農戶土地流轉合同遞給了他,說道:「打個簡單的比方,村集體是張三,張三把自己擁有所有權的房子租給了農戶李四,租期為二十年,這個也就是第一輪土地承包經營權期二十年,李四用了五年承包期限之後,又把房子租給商人王五,租期同樣是二十年,這就已經超出了房屋所有者張三和李四簽訂的合同租期,足足有五年,而且張三根本就不知道這回事,這在法律上行得通嗎?」
王景山立時明白了張雲起的意思。
其實張雲起的這個比方打的並不十分恰當,因為農地權屬的邊界界定遠沒有國有商住用地那麼清晰。說的直白點,農民從來都把自己從村集體承包的地當做成自己的地,占有之後,村集體便很難收上去再進行二次分配,但租戶可不會把租的房子當成自己的。
按照中國土地法規定,農村土地歸村集體所有,農民依據其集體成員身份可以獲得土地的承包經營權。在具體土地使用的問題上,村集體與個體農戶之間是承租與被承租關係。
這裡面最關鍵的一點是,農村土地承租權是對外封閉的,這種封閉形成的原因是計劃經濟對社會進行單位化分割,各個單位的成員無法實現彼此參與,從而形成了不允許外部人員承租農村集體土地的慣例。但是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確立和改革開放的不斷推進,尤其是農民工進城打工大潮在90年代拉開序幕,這個口子已經逐步打開,農村土地可以對外出租土地和轉讓土地承租權。
在90年代中期,聯盛集團也好,喬志武的志誠實業也罷,他們這類外來下鄉商戶想要獲得農村土地承租權,主要是兩種方案,一種方案是直接與現有的土地承租者(農戶個體)談判,由現有承租者轉讓其土地承租權,另一種是直接與土地所有者(村集體)談判,由土地所有者賦予土地承租權。
喬志武選擇的就是第一種。
這是當前土地流轉的慣用做法,在廣大農村地區極為流行。這也是王景山沒能領悟到張雲起的意思的原因。在農村,街坊鄰居們甚至是不通過村集體,連承包合同都沒有,直接口頭承諾,就把自己的地租給對方。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這個年代土地流轉的法律意識淡薄,也沒人當回事,喬志武這種能夠和個體農戶簽訂流轉合同的,已經十分難能可貴了。不挖空心思琢磨和具備專業的農村土地改革政策知識儲備,是很難找到這個漏洞的。
可惜的是,他遇到了張雲起。
他這個老闆嗅覺是敏銳的。當前,土地承包經營權的物權屬性不夠完整,法律上對於土地承租者(個體農戶)能否轉讓承租權並沒有明文規定,即使達成了協議,在法理上,受讓方仍然面臨遭到擁有土地所有權的村集體否決流轉協議的危險!
也就是所謂的毀約。
張雲起要表達的便是這一層含義。
在法理上,村集體與外來公司之間的土地承租合約具備合法性,而個體農戶與外來公司之間的土地承租合約並不具備。這並不是說農民沒有對他們已經事實擁有的土地權屬表達自己意願的權力,而是農民的意願權所針對的對象是村集體。在本質上,這屬於是集體治理與集體內部架構問題。而所謂的土地流轉,屬於集體內部治理問題的外在表現,本質上是外來收地公司與村集體的合約交易行為。
在這一情形下,從理論層面出發,喬志武與喬口鎮村民們簽訂的土地流轉合同在法律層面可以認作為無效的,那麼自然可以通過法律程序進行推翻!
想到這一層,王景山表情有些激動。
張雲起說道:「除了喬家村,喬口鎮下轄的其餘八個行政村村支書都給我請來,我要和他們開個會。」
王景山遲疑了一下:「喬志武在喬口鎮隻手遮天,區里市里都有人,他們敢毀約?」
張雲起笑了笑:「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我不要他們殺人放火,我給他們修橋鋪路,我還讓他們發財,那麼他們又有什麼不敢的?」
王景山點頭,儘管心裡有無數個疑問,但是他不敢問,轉身出了門,不過他就在合門的時候,董事長秘書楊瑾走了過來,她手裡同樣拿著一份文件,向他點頭示意了一下,便急匆匆的推門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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