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簡遲否認時,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極為平靜,平靜到像是石頭扔進了深不見底的地洞中,半天聽不見一絲迴響,又像是這夜色籠罩下的後花園,朦朦朧朧的,讓人看不清他真實的情緒。
然而顧津康並沒有接受他的解釋,反而是冷笑一聲,臉色就像天邊翻來的滾滾烏雲,黑壓壓的壓了下來。
「你沒想過?」顧津康沉著臉,質疑道,「顧明棋,你當著我的面,還敢撒謊?你真以為自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
「別說現在,就是再過幾年、十幾年,你那狗屁網站也不可能和霸騰並駕齊驅!你顧明棋也永遠只可能是我兒子,不可能踩在老子頭上!」
顧津康像頭公獅,焦躁地咆哮著,憤慨地指責剛成年的小獅子侵犯了他的權威。
紀時知道顧簡遲和顧津康不合,卻沒想過他們的父子關係糟糕……或者說是變態到這個地步,別人家的兒子如果能有顧簡遲一半的出息,做父親的怕是睡覺都要笑醒,而顧津康卻防自己兒子像防敵人一樣。
怪不得顧簡遲不想回去過年,甚至還把他那幾十平米的破爛小窩當成真正的家。
紀時心情一時變得複雜起來,他以前以為顧簡遲是天子驕子,生來就站在羅馬,那些所謂的「真情」和「真心」,還有「我把你當家人」之類的話語,不過這個大少爺無聊,想玩玩特殊的罷了。
可現在看來,很可能是他的偏見太深了,想當初他提起要買房,並讓顧簡遲跟自己一起去看時,顧簡遲高興的表情,恐怕並不是作戲……
紀時複雜的目光落在了花房茶室里的顧簡遲身上,看著他靜靜站在那,高挑的身影居然透出一種孤寂感。
隨之而來的,這大半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像水浸透了紙張一般,無孔不入地鑽進紀時的腦海里,他垂在腿側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兒子?」顧簡遲聽到這詞,忽然輕輕笑了。
月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這笑也特別慘澹:「你根本沒把我當過兒子,不止是我,就是顧葉晴,顧長帆,顧遠飛也都一樣,你只把我們當成你的棋子,你的武器,你要的是一個可以乖乖聽你話,還能幫你拓展霸騰版圖,讓你當太上皇的傀儡。」
「你要的霸騰不是姓顧,而是永遠叫顧津康。」顧簡遲眸光冷厲,一語中的。
「霸騰是我一手創造的,它當然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顧津康厲聲道,「你以為斗廢了顧長帆,霸騰會成為你的?」
「我當然不那麼以為,而且我從沒這麼天真的以為過。」顧簡遲冷漠道,「霸騰是你的,它從始至終都是你的,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你完全可以不交給我,您可以自己操刀上陣,接管公司大舵。哦,對了,您不是還生了個小兒子嗎?您完全可以再培養一個傀儡,就是不知道這個新傀儡會不會如您的意,不過不急,二十年後,你就可以看到成果了。」
「或者說,您怕一個傀儡不夠,就再努力努力,多生一個傀儡好了。」顧簡遲挑釁地道,「我看您身子骨挺硬朗,多生一個兩個不是問題。」
這話里話外便是看誰能熬得過誰了。
顧津康哪會聽不出這話里的諷刺,更重要的是,這諷刺實打實地戳到了顧津康的軟肋,他雙掌一擊,紅木椅發出沉悶的響聲。
只見憤怒地站了起來,指著顧簡遲罵道:「你這個不孝子!!!」
顧簡遲冷笑中透著一絲嘲諷:「那你很不幸,我的確不孝,但我偏偏是你現在唯一有用的兒子。」
「你……你……」顧津康咬牙切齒地連說了好幾個「你」字,一股怒火卡在嗓子眼裡,不上不下,最後他抄起古董花瓶里的雞毛撣子就打了下去。
顧簡遲身上還有傷!
躲著的紀時情急之下,抓起花圃旁邊的麻袋就沖了上去,從背後套住了顧津康,然後用麻繩纏了好幾圈,他想著剛才顧津康天大地大我最大的人渣爹嘴臉,實在氣不過,於是又踹了顧津康一腳。
「誰!!!」套住顧津康的是個裝大蒜的麻袋,一股嗆鼻的味道刺得他打了好幾個噴嚏,他被踹得趴在了椅子上,因為看不見,他只能胡亂揮舞手中的雞毛撣子。
他這雞毛撣子是專門找人訂製的,手柄都是小葉紫檀木做的,貴是貴,耐看是耐看,但是打起人來,沒有幾十塊的雞毛撣子順手,但亂拳打死老師傅,顧津康這麼亂揮舞,還真打到了人。
紀時被雞毛撣子抽到胳膊,疼得跳了跳,卻不敢叫出聲,只能氣氣地又踢了顧津康一腳。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顧簡遲愣了愣,然後他就看見紀時兇巴巴又慌張張地看向了他。
不知為何,顧簡遲居然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紀時的手,確定他手上沒有第二個麻袋了。
接著紀時就快步衝到他面前,抓起他的左手就跑。
顧簡遲順從地跟著紀時跑。
紀時也不認識路,就瞎JB跑,顧簡遲也沒多問,就瞎JB跟。
兩人跑了許久,直到把花房茶室遠遠甩在身後,這才找了個角落的位置躲著。
紀時運動少,這麼激烈地一跑,加上做了虧心事,他的心跳快得要爆炸了,只能張著嘴,不停喘氣,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再看顧簡遲,除了胸膛微微有些起伏外,就連英俊的外形都沒有受到跑動的影響。
紀時扶著牆,喘著氣打量著顧簡遲,真……真不愧是做1的人,體力就是好。
他忽然覺得自己救人是多餘的了,就算是受傷的顧簡遲,也一個能打兩個。
紀時臉頰熱熱的,有些臊得慌。
就在這時,他扶著牆的那隻手被顧簡遲握住了,然後袖口被解開,衣袖輕輕撩了起來,卷在手臂上,露出手肘的位置。
「疼嗎?」顧簡遲看著他被打的地方問道。
紀時訕訕地收回手,將袖子放了下來遮住紅痕,彆扭道:「這有什麼,沒什麼好疼的。」
「謝謝你。」顧簡遲輕笑道,「不管怎麼說,我們套麻袋打人的事,算是做過了。」
紀時不由一怔,這才想起,曾經他們開過玩笑,如果被欺負了,就一個負責套麻袋,一個負責打人。他輕輕別過頭,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盯著地上的落葉。
顧簡遲注視了他幾秒,也不逼迫他,而是道:「我先回去一下。」
紀時這才急道:「你還回去做什麼?」
顧簡遲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臉:「你該不會真以為套個麻袋,跑了就沒事吧?」
紀時啞然,然後硬著頭皮道:「我、我總不能看著他打你吧,沒事……我、我不怕。」
明明怕得都結巴了,還說不怕。不過顧簡遲忍著笑,沒有揭穿紀時,他撫了撫紀時的頭髮,安慰道:「的確沒什麼好怕的,後面的事交給我處理。」
在顧簡遲轉身離去時,紀時拉住了他的衣角,擔心道:「他會不會又打你?」
一絲明亮的笑意在顧簡遲眼底閃過,他淺笑道:「我保證不讓他打,行了吧?」
紀時這才戀戀不捨地鬆開了手。
顧簡遲道:「在這等我。」
「……」紀時勉強道,「看情況吧。」
顧簡遲輕笑一聲,假裝聽不出他的彆扭,轉身離開。
回去前,他先原地輕跳了幾十下,直到額頭冒出一層薄薄的汗,他才熟門熟路地繞了回去。
顧簡遲剛走到半路,就見顧津康滿臉怒容,一邊擦著身上的泥巴,一邊快步地走了過來。
「那人呢!」顧津康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算帳的模樣。
顧簡遲表情淡淡地說:「沒追上。」
顧津康看了一眼顧簡遲,見他氣喘吁吁,雙頰泛紅,額頭冒汗,的確像是跑動過的樣子,便沒有懷疑他在說謊。
顧津康又問道:「你看清那人長什麼樣了嗎?」
顧簡遲道:「太黑了,沒看清,不過我看對方跑步的速度和體態,像是個練家子的。」
顧津康剛準備叫人去調監控就聽顧簡遲道:「我已經讓人去調監控了。」
聞言,顧津康身體微微一頓,濃墨般的眼睛緊緊盯著顧簡遲,眼底仿佛有千萬種情緒在涌動。
顧簡遲也不怕被顧津康看出破綻,鎮定坦然地面對他的打量。
至於監控,他搶先一步,自然是為了方便在監控上做手腳。
父子倆對望了許久,顧津康忽然長長嘆了口氣,想他之所想,做他之所做,這就是顧簡遲。
無論他承不承認,顧簡遲的手段、性格和心性,都是最適合的繼承人人選。甚至就連顧簡遲未雨綢繆,自己出去打造K站,還有方才那大逆不道的樣子,都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冷漠無畏,果斷決絕。
顧津康想著想著,自嘲地輕笑了一下,這笑容里的含義十分複雜,有欣慰,有無奈,甚至還有一點點的不甘。
顧簡遲不知道顧津康在笑什麼,也沒興趣知道,他等了一會兒,見顧津康沒有後文,才淡淡道:「今天的下馬威您已經給我展示了,架也已經吵了,如果沒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顧津康:「……」
得,就這種撕破臉後依然可以當無事發生過的態度,都像極了他。
其實顧簡遲倒不是不在乎,只是他和顧津康的事糾纏了二十多年,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決的,而且對他來說,無論顧津康怎麼想他們的「父子情」,都已經是過去式了,至於他,其實就是顧津康說的,他早就翅膀硬了,就算顧津康真的要死磕到底,甚至把他踢出霸騰,他也不怕。
所以比起與顧津康,他更想趕緊去找紀時。
顧津康望著不遠處燈火輝煌的主宅,仿佛是沉浸在那個他編織的夢境裡,過了半晌,才道:「你走吧。」
顧簡遲第一次在顧津康的聲音里聽出失落,便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但顧津康沒有看他,依然凝望著遠處的住宅,然後慢慢向主宅走去,走著走著,他的腳步便快了起來,仿佛害怕會落後似的。
顧簡遲注意到,歲月的痕跡已經爬上了顧津康的眼角和嘴角,平時,這些痕跡似乎被顧津康掩藏了起來,可今天,不知為何,這些痕跡越發明顯起來。
那個曾經銳氣風發的男人,老了。
而且到老,他身邊都沒有個可以陪伴的人。
顧簡遲多看了顧津康幾眼,然後沒有任何留念地也離開了,他匆匆回到方才的地方,紀時果然還在那等著。
他看到紀時在那走來走去,顯然是有些不耐煩,但即使不耐煩,紀時還是沒有離開,時不時的,紀時還用手拍拍身邊的蚊子。
顧簡遲看他拍了好幾下,似乎都沒拍到惱人的蚊子,然後懊惱地嘆了嘆氣,顧簡遲被他的模樣逗得笑了笑,然後快速走了過去。
紀時聽到身後有動靜,下意識回過頭,他還沒看清人,就被對方用一隻手按住了肩膀,然後被推得連連後退,背脊抵在了牆壁上。
他抬起視線,看到了一雙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而那熟悉的氣息緊緊壓迫著他,並輕而易舉就挑起了他內心的躁動。
兩人就這麼對望著,誰都沒有說話。
然而雖然沒有聲音,但顧簡遲的眼神卻像一雙無形的手,在紀時身上若有似無地撩撥著,還有那溫熱的呼吸扑打在他臉上,讓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變得急促起來。
紀時無意識地抿了抿乾燥的嘴唇,緊接著,他看到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有某種微光閃過,然後炙熱的氣息壓了下來,落在他唇上,纏綿悱惻。
他能感受到顧簡遲的熱烈,那火熱幾乎要將他燃燒。
這次,紀時沒有再抗拒,而是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顧簡遲的手傷,矜持而努力地配合著他。
他一配合,顧簡遲的火燒得更旺了,熱情與柔情蜜意頓時在這花園裡生了根,瘋狂生長,緊緊纏繞著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