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位侯爺又用鑷子鑷起了一根像魚鉤一樣細小的彎針,針上穿著一根縫衣服的細線。
口中安慰道:「忍一下,有點疼,但你的傷口太大了,還是縫合一下比較好。」
他又說有點疼。
縫合?
縫合是什麼意思?
墨橋生感到一些對自己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輕微刺痛。
他比較驚恐的是,眼前這位貴人,像縫衣服一樣,用針把他的傷口一點一點的縫合了起來。
雖然不太熟練,但他的神情十分專注認真。
一面縫還一面交待:「這個只是暫時的,回去以後三天,你要自己把線頭剪開,把線抽出來,知道了嗎?」
形式看起來很恐怖,但是效果確實很好。
墨橋生看見自己肩膀那個本來很難癒合的菱形傷口,終於收緊不再流血。
晉越侯打開一個瓷瓶,仔細的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層黃色粉末,再壓上一塊乾燥而潔白的紗布。
墨橋生終於反應過來,這是在給自己療傷。
他下意識的想抬起手,掙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手被綁著,動彈不得。
「別動。
還沒固定。」
一個溫和的聲音,輕輕在耳邊響起。
那人俯身在自己耳畔,一圈一圈的在自己的肩頭繞上透氣的紗布。
他說話的氣息不意間吹拂到自己的面孔之上。
墨橋生的心中滑過一種莫名的情緒,像被貓爪子偷撓了一把,又酸又疼,卻抓不住痕跡。
這位侯爺,會放過我嗎?
他暗暗的期待了一下。
隨即又馬上告誡自己,不要做這種奢望。
能遇到一個心地善良的貴人,不折磨我,還替我處理完傷口,再……再對我做那事,已經算我運氣很好。
程千葉剪開墨橋生餘下的衣物,那副纖瘦的軀體展現在自己面前之時,她的心真正的疼了一下。
年輕的身軀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新舊傷痕,腹部有一道比肩膀還要嚴重的刀傷,只用一塊污濁的布條緊緊勒住。
明明應該才脫離少年感的四肢,卻已經有些關節因為過度的訓練而微微變型。
真是一個殘酷的時代,一個可憐的人。
程千葉嘆了口氣,儘量讓自己的動作輕柔一些。
墨橋生看著那張在燈下面孔,那位地位尊貴的王侯,親自給自己縫合傷口,一面還輕輕嘆息。
他的神情專注而認真,燈光在的他臉部泛起一層細微的光輝。
尖針穿過皮膚,明明是一個很詭異的場景。
墨橋生卻覺得心中繃緊的神經慢慢放鬆了下來。
這一放鬆,極度疲憊的身體便湧上一股濃濃的睡意,一日一夜沒有休息的眼皮沉重起來。
控制不住的想要合起。
他警醒了一下,強迫自己掙扎著撐開眼。
不,不,我不能睡。
睡著了,把身體交到陌生人手中。
他不敢想像醒來時會面對怎樣的情形。
而且,你忘了你的身份,和你是要被用來做什麼的嗎?
這位侯爺這麼溫柔的為你包紮完傷口,等到一會想要使用你的時候,你卻睡著了,難道不會激怒他嗎?
墨橋生聽見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
「睡吧,想睡就睡一會,你累了,好好睡一下。」
他說我可以睡。
他同意的。
就睡一會。
一會。
他控制不住自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程千葉總算處理完了各種傷口。
她擦了把汗,心中想道,還是叫軍醫來看一眼吧。
那腹部的傷口因為她的不熟練和緊張,縫得歪歪扭扭。
可惜這時候好像還沒有縫合術,我這麼不熟練,肯定把他弄得很疼吧。
程千葉抬起頭,不想卻看見那個年輕的奴隸早已經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微微張著毫無血色的雙唇,睡得正香。
在沒有麻藥直接縫合的痛苦中都能睡著,可見是疲憊已極。
算了,不吵醒他了,就讓他在這裡好好睡一覺吧。
別人可能會誤以為我是,咳,臨幸了一個奴隸。
不過反正這位「兄長」的名聲一貫如此,我這樣還顯得逼真一些。
程千葉扯過被褥,輕輕地蓋住那副赤裸的身軀。
自己在躺椅上湊合了一夜。
墨橋生從沉睡中驚醒時,天光已經大亮。
他一翻身滾下床,看著身後那張華美的大床,心中驚疑不定。
疑惑的摸了摸自己剛剛爬出來的被窩,那裡既柔軟又乾燥,帶著自己熱乎乎的體溫。
我,我睡了一整夜?
他低頭看自己的身體,手上束縛自己的牛筋已經被解開。
身上的衣服都不見了,褲腿被剪去,只留著短短的一截勉強遮羞。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都被乾淨而透氣的紗布緊緊的纏起來,透出一股淡淡的藥香。
墨橋生把自己來回檢查了兩遍,確信自己的身體沒有被使用過,也沒有任何被傷害過的痕跡。
他有些惶然地掀起帳簾。
這間大帳被布簾隔成里外兩間。
此刻,昨夜的那位貴人便坐在外間。
他斜倚在桌邊,一手持卷,一手捧著一杯熱騰騰的香茗,輕輕抿著。
逆著晨曦的光輝,只看得清一個模糊的身影。
這麼溫柔的一位大人,即使,他要對你做點什麼過分的事,你也不要忤逆他。
墨橋生摸著肩膀上的雪白繃帶,反覆在心中叮囑自己。
那種事其實也沒什麼,不會疼很久,比起被砍上兩刀好受多了。
想開一點,大家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第一次的時候,能遇到這樣一位心地善良的人,你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墨橋生強迫自己做好了獻身的準備,走到程千葉身側,跪在她腳邊。
他捧起程千葉衣袍的下擺,想像楚懷館中的那些小倌一樣,親吻客人的衣角,以示祈求貴人垂憐自己之意。
然而他發現自己的脖子僵硬地耿著,始終彎不下去。
他拽著衣角的手輕輕顫抖起來,過度用力,以至於把那精美的布料都拽得皺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呢?」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我……」他抬起頭,雙唇顫抖了一下,始終說不出楚懷館中,那些小倌常說的羞恥話語。
我不願意。
對不起。
我真的不願意。
您能不能放過我?
求求您了,放我走。
他在心中拼命的吶喊。
一碗放著紅棗和桂圓的甜粥塞進了他的手中。
「喝吧。
喝完就回去。」
就好像聽見了內心的吶喊一樣,那個聲音說道。
墨橋生在茫然中喝完了粥,完全不知那粥喝進嘴中是個什麼滋味。
他又渾渾噩噩的走出帳篷。
刺眼的陽光一照,才醒過神來。
他摸著身上那位晉越侯所賜的新衣服和懷中的那瓶傷藥,簡直懷疑自己還在夢中。
墨橋生舔了一下嘴唇,嘗到了一絲的,甜味?
他的整個口腔都殘留著這種甜絲絲的味道。
這是糖吧?
傳說中的糖。
我不是在做夢,他對自己說,做夢如何能夢到這樣甜美的事物。
墨橋生回到營地,走回自己那小小隔間的路上,他看見阿鳳的房門沒有閉合,房中的地板上倒著一具衣衫凌亂的軀體。
墨橋生走了進去,把人從地上抱起,放到床上。
他看著那慘不忍睹的身軀,嘆了口氣,摸出懷中的藥瓶,用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拔下瓶塞,把瓶中淡黃色的粉末,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撒在阿鳳身上最為嚴重的幾處傷口中。
「哪來的藥?」
阿鳳轉過臉來,他那漂亮的單鳳眼腫了一邊,嘴角裂了,淤青了一大片。
墨橋生沉默了一下,「晉越侯賜的。」
阿鳳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轉過頭去,用後腦勺哼了一聲,「運氣那麼好。
阿雲那蠢貨呢?」
「還沒有看到他回來。」
「那個蠢貨。
不知還見不見得到。」
阿鳳不再說話。
墨橋生為他簡單處理完傷口,走出門來。
不知道阿雲情形如何,墨橋生知道,阿雲的性格比自己還更為剛直,更加控制不住情緒。
他有些擔心的加快腳步,想儘快回到自己的住所,看一看隔壁那並肩作戰的年輕兄弟是否需要自己的幫助。
此時,兩個奴隸抬著擔架從過道的另一頭走來,擔架上是一具破布覆蓋著的屍體,污穢的破布下,露出那屍體布滿血跡的雙腿。
這樣的情形,在奴隸營時常司空見慣,墨橋生麻木的錯身通過。
擔架上突然垂下一隻胳膊,那蒼白的手背上蜿蜒著一道猙獰傷疤。
墨橋生猛的頓住,他瞳孔微縮,拽緊拳頭。
那慘白的手臂毫無生機的,從他身側搖晃著交錯而過。
阿雲。
是阿雲。
剛剛過了一夜,那個愛笑的阿雲就沒了。
昨日,他們五人路過這裡,阿雲笑著說話的聲音似乎在空蕩蕩的過道里響起。
「不知道主人會賞賜些什麼?
有沒有可能是肉啊,我已經很久沒吃過肉了。」
世道是如此不公,一個那麼努力而鮮活的生命,只因為高高在上的那些貴人們的一點點喜怒,就這麼隨便的葬送了。
墨橋生痛苦地閉上眼睛,他握緊手中那個小小瓷瓶,似乎想從這冰涼的瓶身中汲取出一絲的溫暖,用來填補他心中那巨大而悲涼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