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程千葉看到周子溪帶著那個面色蒼白的少年進來的時候,很是吃了一驚。
「你說什麼?」
程千葉詫異道,「你,你想把他留在身邊?」
周子溪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望主公恩准。」
程千葉差點接不上話。
在她的印象中,周子溪是一個十分自律自持的人。
他出身詩書世家,自小講究禮儀,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君子端方的感覺。
從未主動和程千葉提過任何不妥當的要求。
前幾日周子溪來請求她放了這個叫暗的少年,程千葉倒也覺得沒什麼。
阿甲知道後,派人悄悄跟蹤阿暗,想要試試能不能找出幕後之人,周子溪也沒有堅持反對。
是什麼讓他在這幾日之間就突然改變了想法,做出這種不太合常理的舉動,想要把這個敵國刺客留在身邊。
「那什麼,你叫什麼名字?」
程千葉問道。
消瘦的少年伏地行禮,簡短的回答道:「暗。」
他脖子上纏繞著白色的繃帶,彎曲脊背,一言不發的低著頭。
程千葉看著他的模樣,突然有些想起當年的墨橋生。
曾經橋生在她面前也是這般沉默,隱忍,既是心中十分緊張,卻不敢多說哪怕一個字。
「小暗,」程千葉儘量放緩聲音,「你先到外面等一會。」
阿暗行了禮,站起身來,一言不發的退了出去。
「子溪,你是怎麼想的?」
程千葉好奇的問,「只是因為同情他?
還是因為想起了阿陽姑娘?」
周子溪低沉的聲音響起:「不,是因為他主動向我伸出了求助的手。」
程千葉不太明白。
周子溪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主公,臣也曾墜入深淵之中。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泥沼里待久了,人會變得麻木而失去自我,甚至不敢於再追逐光明。」
「當時,主公您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卻沒有勇氣去和自己的命運抗爭。」
周子溪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雙腿之上,想起了那段令他追悔莫及的往事。
「阿陽,她也和我一樣。
屈服在了自己的命運之下。
直到最後為了我,她才決定奮起反抗,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周子溪抬起了頭:「這個少年,他和阿陽一起長大,有著和阿陽一樣的人生。
他鼓起了勇氣,向我伸出了手。
臣不忍心拒絕他。」
阿暗站在庭院之內。
春日裡和煦的陽光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微微抬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看了看那照在肌膚上明亮的光。
作為一個時常潛伏在暗處的刺客,他其實不太習慣這樣站在陽光下。
但這一刻,他想讓這樣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給他的冰冷的身體帶來一點熱量,支持住他忐忑不安的心。
熟悉的輪椅聲在身後響起。
晉越候推著那位周先生向他走了過來。
阿暗轉過身,伏地行禮,沉默的等待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宣布自己的命運。
他看著眼前青磚鋪就的地面。
那磚縫之間的泥縫裡,恰巧頑強的掙扎出兩片嫩芽。
「你,想待著子溪的身邊?」
他的頭頂上響起晉越侯的聲音。
阿暗的視線緊緊的盯著那綠色的葉片,他聽見了自己的回答。
「是。
請求您。」
是的,我想,我想呆在周先生的身邊。
我想活在你們這個有陽光的世界裡。
請求您。
他忍不住抬頭看了周子溪一眼。
在他看向周子溪的時候,這塊黑色的寶石周圍亮起了一圈漂亮的金邊。
阿暗聽到了一句夢寐以求的答覆。
「那行吧,以後你就跟著子溪。」
程千葉彎下腰,看著伏在眼前的這個少年。
阿暗抬起頭,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原來放置在陽光下的黑曜石,能有這樣漂亮的色彩。
看著阿暗推著周子溪的輪椅走遠。
程千葉開始想念起屬於自己的那塊藍寶石,那道璀璨又奪目的蔚藍色。
她決定給墨橋生寫一封信。
豐都軍營內的演武場上,墨橋生背手而立,查看著士兵們的操練情況。
當初他們帶著十萬人馬從鄭州出發,經過這數月時間攻城略地。
沿途不斷收編壯伍和降兵,如今隊伍的人數越滾越多,已達二十萬之眾。
楊盛站在他的身側:「將軍,我們在這豐待了三個月,早已站穩了腳跟,如今是兵強馬壯,糧草充裕。
我們到底什麼時候兵伐韓全林那個老王八蛋,將士們可都等著呢?」
墨橋生:「不急,我已上書主公請示,等主公的旨意到了再說。」
楊盛斟酌了一下,靠近了一些:「墨將軍,屬下說句掏心窩的話。
咱們這一路打下來,占了這許多城池,得了這麼些人馬。
如今我們背靠著豐都的補給,便是汴京不再發來援助,咱們拿下漢中也是沒什麼問題的。」
他壓低了聲音:「但若是我們再這麼打下去,即便將軍沒有二心,主公只怕也不會再放心將軍。
將軍可務必要為自己多做打算才是。」
墨橋生看了他一眼:「你不必多心,我自誓死效忠主公,主公她對我也只有信賴,絕無猜忌之心。」
阿元急匆匆的跑來:「將軍,鄭州來的急件。」
墨橋生看了一眼封簽,是主公那熟悉的字跡。
他沒有現場拆閱,持著信件,轉身就向營地走去。
楊盛看著將軍興沖沖離去的背影,不由得感到憂心。
墨將軍對主公可謂忠心耿耿,沙場之上,出生入死在所不辭,從沒有一點為自己考慮的私心。
對楊盛來說,主公只是一位面目模糊,高高在上的君王。
只有墨將軍才是他楊盛尊敬,信賴,誓死追隨之人。
這軍中大半的將士又何嘗不是如此之想。
他們有一半的人,不僅連主公的面都沒有見過,甚至連晉國的都城在哪裡都不太知道。
那位高居廟堂之上的主公,可能像將軍想得這般,毫不猜忌,全心全意的信賴這位戰功赫赫,手握大軍之人?
墨橋生回到帳中,屏退餘人。
小心翼翼的拆開了手中的信封,抽出信函。
在正式加蓋了印璽的旨意內掉出了一小頁薄薄的信紙。
墨橋生捻起信紙,主公那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
韓全林那個老匹夫我想了就有氣,我一直記得他曾經欺負過我最喜歡的人。
橋生你給我好好的打,最好打得他屁滾尿流,哭爹喊娘,給我出口氣。
我每天都很想你,每個晚上想你想得都睡不著。
真想吻你,吻你的眉毛,吻你的眼睛,吻遍每一寸地方。
等你這次回來,我一定要狠狠的欺負你一次,讓你知道我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墨橋生把這一頁寫得完全不像話的信紙來回反覆的讀了幾遍,小心的折了起來。
他從床下取出了一個鎖著銅鎖的木匣,打了開來,裡面已經放著厚厚一疊各式各樣的信紙,全是主公的筆跡。
墨橋生把手中的信紙放了進去,輕輕摩挲了一下。
主公時常給他寫這種私信,有些寫得文采斐然,有些卻像這樣通俗直白。
有時候香艷異常,令他只是讀一讀,都滿面通紅,燥熱難當。
有時候主公卻只是記錄了一些日常瑣事,使他覺得仿佛回到了主公身邊。
那細細碎碎的文字如雨露春暉滋潤了他那顆思念的心。
墨橋生研了磨,幾經斟酌,紅著面孔提筆回信。
程千葉率著水軍協同俞敦素,周子溪等人,乘坐著高大的樓船,行駛在從鄭州返回汴京的運河上。
船行千里,碧波蕩漾。
程千葉在甲板上散步,一面吹著河風,一面拆著宋國發來的國書。
阿甲侍立在她身側,眼睛卻不放心的直盯著樓台上推著周子溪輪椅行走的阿暗。
「怎麼了?」
程千葉一邊看信一邊道,「你有什麼想說的就直說。」
阿甲憋了好幾日,終於忍不住開口:「主公,這也太過了,您竟然同意了周大人荒謬的請求,把一個曾經企圖暗殺他的刺客,留在他的身邊?」
程千葉:「沒事的,子溪沒有看錯人,你就相信他一次。」
「可是主公,即便那個宋國的死侍改變了主意,投效了周大人。
但他的師父桀還在,我最了解他們這種人,他們從小被師傅控制,很難改變根深蒂固的思維。
若是他師傅同他暗地裡接觸,難保他不會再度屈服。」
「那個桀你不用再擔心了。」
程千葉翻完了信件,把它遞給阿甲,「我寫了封措辭嚴厲的國書發給了宋襄公,他回復了這個。
隨信好像還有一個盒子。」
她招了招手,讓侍從捧上了一方木匣。
程千葉捏著鼻子,避開眼:「你看一看,是不是那個桀。」
阿甲掀開匣子,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沖天而來,匣子內靜置著一個猙獰的人頭。
正是上次在茶館外企圖刺殺程千葉的桀。
此人兇狠,強悍,武藝高強,神出鬼沒。
能在程鳳和阿甲兩人聯手夾擊的情況下逃脫。
能夠潛入防備深嚴的的牢獄中意圖殺人滅口。
也能在阿甲的緊密追蹤下逃脫。
但他也終將還是一顆棋子而已。
他曾經對阿暗說過:沒有價值的死侍,也就失去的活下去的必要。
如今這話,也正應在了他自己身上。
「對他的主人來說,既然被我發現了,那麼用他的人頭熄滅我的怒火,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程千葉撇了那血淋淋的人頭一眼,搖了搖頭,吩咐侍從,「端上去給周大人看一眼。
此人當初設計廢了周大人的雙腿,如今便用他的命來還。」
阿甲閉上嘴不說話了。
程千葉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展了展衣擺:「想問什麼,就一口氣問了,憋著多難受。」
阿甲的臉莫名的紅了一下,小聲嘀咕:「我就是覺得,把鄭州交託給那個降將,有點……」
離開鄭州之前,經過一番挑選,程千葉把守護鄭州的任務交託給了曾經的琪縣守將甘延壽。
甘延壽接到這個任命,幾乎不敢相信。
臨行之前,他跪在了程千葉面前:「臣乃一名降將,主公何以將鄭州此等要地,交託臣肩。」
程千葉扶起了他:「你已是我大晉的臣子,這一年多來,也為我大晉下不少軍功,我都看在眼裡,如何就不能把鄭州交託給你?」
「墨左庶長也舉薦了你,他說你為人穩重,善於守城。
當初他若不是利用了地利和你孤立無援的狀態,即便有倍於你的兵力,也沒有那麼容易水淹琪縣。
鄭州交給你,我很放心。」
甘延壽幾乎哽咽難言,周身的金邊亮瞎了程千葉的眼:「多謝主公恩信,多謝墨將軍提攜。
臣必守好鄭州,絕不負主公所託。」
程千葉想到這裡,笑了起來,拍了拍阿甲的肩膀:「放心吧,你主公不會看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