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一更

2024-08-29 20:58:21 作者: 蔚空
  這幾日自由生活給採薇帶來的興奮和快樂,讓謝司令一瓢冷水徹底澆滅。

  從謝司令的書房出來,她心知還是自己想得太簡單,高興得太早。雖然這個時代女性已經開始放開小腳,走出家門工作掙錢,如今上海工廠里的女工比比皆是,尤其是紡織行業,而且因為工錢低廉,頗受資本家老闆歡迎,她手裡那兩家工廠,就有一半工人是女工。但這才剛剛民國,一切不過是摸石頭過河。

  雖然從維新運動開始,到辛亥時期,一直都在倡導解放女性,但同時仍舊不少遺老,致力尊孔復古,成日在報上大肆抨擊女性拋頭露面是亂了綱常。至於謝司令,看謝家女眷平日的生活,就知道也是這種古板傳統的大男子,女人對他來說,不過是附庸罷了。

  那麼謝煊呢?

  心事重重的採薇不由自主看了眼身旁男人一眼,恰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兩人視線相撞,一個五味雜陳,一個若有所思。

  謝煊走上前,開了門,讓她先進屋。然後在她身後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這麼有本事,都知道打理工廠了?」

  採薇淡聲道:「我爸爸把工廠給了我,我總要多盯著點。」

  謝煊道:「工廠有經理,你們江家有大掌柜,還有你大哥和江老爺子,你還怕人家少了你的分紅?」

  他說得沒錯,雖然三家工廠是陪嫁,但並不意味著江鶴年給了她就撒手不管,實際上陪嫁的意思,就是等著坐收紅利便好。

  但她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也不知何時回離開,總要自己做點事。何況她一個百年後來的人,得知先機,自然是要利用起來。

  她看了眼謝煊,心中暗暗想,這人大概和他那個沙豬主義的親爹沒什麼區別,便不再說什麼。還是先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爭取自己的權益才是。

  今晚又得同床共枕,採薇叫來四喜收拾了明日去華亭的行李,又讓她把謝煊的被子拿出來鋪好。

  謝煊從起居室回到房內,目光落在已經躺在被窩中的人,又看了看旁邊那條被子,好笑地搖搖頭。

  他掀開被子上了床,看著那鴉黑的後腦勺,伸手關上燈。片刻之後,低聲道:「父親剛剛說的話,讓你不高興了?」

  採薇:「……沒有。」

  謝煊道:「最近春暖花開,華亭景致不錯,我得了空帶你去坐船、爬山。」

  「再說吧。」

  謝煊轉過頭,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向背對著自己的人,無聲地笑了笑。

  謝煊在華亭使署旁有個宅子,白牆黑瓦的江南小院,偶爾沐休又不回上海時,他就住在這裡。宅子裡只有一個伺候他起居的老媽子,喚做叫吳媽,說話帶著北方口音,應該是照顧他多年老傭人。

  將人送到宅子裡,謝煊就匆匆去了使署辦公。

  採薇雖然也焦慮未來的生活,但凡事不能心急,既來之則安之,她幫著四喜一塊收拾帶過來的行李。吳媽似乎看到她這個三少奶奶很開心,說了會兒話,就去做午飯了。

  吃過飯,採薇正想著下午時間怎麼打發,陳青山氣喘吁吁地上了門。

  「三少奶奶,三少叫我來問你,他下午在校場練兵,你要不要去看?」

  採薇正沒愁沒事幹,便換了身衣服跟著陳青山去了華亭的校場。

  剛剛進入校場,她就遙遙看到了正在練兵的謝煊。他戴著軍帽,身著戎裝,束在腰間的皮帶上掛著槍。

  這人生得高大挺拔,平時穿長衫和西裝時,也頗為玉樹臨風,卻遠遠不如穿著軍裝器宇軒昂,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個該拿槍的將士。

  他生了張冷冽的俊臉,但平日裡總帶著點玩世不恭,多少有點公子哥的氣質。但此刻在練兵場,他一臉嚴肅地訓練手下的將士時,那原本的冷冽就發揮到了極致,有種不怒自威的威嚴,哪怕他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如今正是春天,陽光溫暖宜人,但採薇畢竟是個千金小姐,陳青山怕她曬著了,自己到時候被三少責怪,便帶著她來到了一個大柳樹下石凳坐好。

  這位置正好與謝煊隔著場地相望,本來正在認真練兵的他,自然是看到了她,隔著中間在地上匍匐前行的士兵,朝她望過來,勾唇笑了笑,然後又投入訓練中。

  四喜看到眼前這情形,有點激動地湊在採薇身旁道:「姑爺好有氣勢。」

  採薇笑了笑,沒有說話。

  一組訓練結束,接下來開始兩人對練。因為是用軍刺,看得兩個姑娘心驚肉跳,但顯然幾組下來的操練,都讓謝煊不滿意。


  他奪過一人手中的步槍,冷喝道:「每一次訓練,都要當做實戰。因為一旦上了戰場,敵人的子彈刀槍,都不會有任何機會給你考慮和猶豫。」

  他拿起步槍,用軍刺對著倒在地上的士兵:「起來!來攻擊我。」

  面對頂頭上司,士兵自然是畏手畏腳,完全放不開,動作無力,反應遲緩,謝煊三兩下就挑掉了他手中的軍刺,冷聲喝道:「一邊待著去!」然後一腳勾起落在地上的軍刺,踢向一旁的陳青山,陳青山眼明手快接了住。

  謝煊朝旁邊的士兵道:「大家仔細看著,在遇到敵人近身搏鬥時,該怎麼做?」

  陳青山正了正色,走到他對面,笑道:「三少,那我就不客氣了。」

  謝煊勾唇輕笑:「把你的看家本領都亮出來,讓大傢伙兒看看陳副官在講武堂學到的本事。」

  陳青山大喝一聲,舉起軍刺朝他衝過來,謝煊往後急退兩步,伸手擋下他的攻擊,短短几秒,兩人已經過了幾個會合,槍枝和軍刺激劇的碰撞聲,砰砰作響,震動著人的心臟和鼓膜,連遠處觀望的採薇和四喜都看得心驚膽戰。

  兩分鐘後,兩人槍上的刺刀紛紛落地,各自迅速丟掉槍,從地上拾起軍刺,直接握著軍刺兵戎相見。

  刺啦一聲,謝煊手臂的軍服被劃破,被節節逼退了兩步,陳青山面上一喜,趕緊乘勝追擊,就在他手中的刺刀再次攻擊上來時,本來正在後退的謝煊忽然屈膝半蹲,一腳掃向疾步上前的陳青山腿彎,因為衝力,陳青山避之不及,栽倒在地,謝煊迅速撲在他身上,手中的軍刺抵在了他的脖頸。

  陳青山丟掉軍刺,哀嚎著投降。

  謝煊放了他,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沒事吧?」

  陳青山捂著胸口搖頭,齜牙咧嘴道:「三少,我這是一輩子要做你手下敗將了?」

  謝煊輕笑一聲,抬頭朝一旁個個呈震驚狀的士兵道:「看清沒有?只有訓練時像陳副官這樣無所畏懼,在上了戰場面對敵人時,才能應付自如。你們卸了刺刀,繼續練。」

  謝煊丟了手中的刺刀退出來。陳青山順過了氣,看了眼他手臂被自己劃破的地方,道:「三少,你手臂好像弄流血了。」

  謝煊不著痕跡看了眼,不甚在意道:「無妨。」又遙遙看了眼對面的採薇,說,「你去給三少奶奶送點水去。」

  陳青山笑嘻嘻道:「我這就去。」

  「三少奶奶,三少讓我給你們送水來了。」陳副官端著放了兩杯茶水的木托盤,穿過校場,來到採薇跟前。

  採薇剛剛看著兩人拿刺刀跟搏命似的對戰,這會兒都還有點心有餘悸,看到他過來,拿起茶杯喝了口水,問:「你們平時訓練都這麼真刀真槍嗎?」

  陳青山道:「那是當然,訓練若是鬧著玩兒,到真上了戰場怎麼辦?」

  四喜笑道:「陳副官你膽子好大,竟然敢拿刀刺姑爺。」

  陳青山笑說:「我要是假模假樣,三少回頭就得狠狠罰我。」

  採薇抬頭看了看謝煊這位年輕的副官,隨口問道:「你的身手很好啊,跟了三少多久了?」

  陳青山笑眯眯道:「我十幾歲就認識三少了,我老爹是個賭鬼,家裡窮,小時候也不懂事,天天在外胡作非為,說白了就是個二混子。那年我娘重病,家裡沒錢請大夫,正愁著時,遇到三少來咱們南城玩兒,我見他穿得是綾羅綢緞,想必是富家少爺,就叫兄弟們去打劫他,兩幫人狠狠幹了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他知道我的事,給了我救命錢,我要認他做大哥,他不干,但是帶著我一起去了天津的講武堂。不過後來他出了事,被謝司令送去德國避風頭,前幾年回來,我才正式跟著他。」

  採薇好奇道:「出了事?出了什麼事?」

  陳青山看著她愣了下,反應過來自己說禿嚕了嘴,趕緊笑嘻嘻道:「就是年輕氣盛,把人打傷了,對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謝司令怕他出事,就送去了德**校。」

  採薇想起謝家三少那些流言,笑道:「是因為和前清小王爺搶女人,開槍把人打傷了嗎?」

  陳青山乾乾笑了兩聲:「少奶奶,你別聽外面的那些傳言,年少輕狂的時候,哪能不做幾件衝動事。我少時還打家劫舍過呢!」

  採薇抿唇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幾人正說著,謝煊走了過來,問:「聊什麼呢?」

  採薇笑眯眯道:「聊你以前在北京城開槍打傷小王爺的往事呢!」


  謝煊涼涼朝陳青山瞥去,對方摸摸鼻子道:「三少,我去看著那些傢伙了,免得他們偷懶。」

  等人走後,謝煊淡聲問:「看一群當兵的訓練,是不是沒意思?」

  採薇道:「挺有意思的。」

  謝煊抬手看了下腕錶:「還有半小時就結束,咱們一起去吃飯。」

  採薇點頭:「嗯,我等你。」說著,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眉頭微蹙道,「你受傷了?」

  謝煊看了眼手臂:「哦,剛剛和青山練的時候,劃破了點皮。」

  採薇從石凳上起身,湊上前伸手扒開劃破的軍裝,看到裡面正滲著血:「都流血了,得趕緊擦藥。」

  謝煊不以為意道:「訓練的時候,難免受點小傷,要是一點小傷就馬上擦藥,這訓練肯定會被耽擱,沒事的,待會兒回去處理就行。」

  採薇看著那傷口還在隱隱冒血,從袖子裡掏出手絹:「不管怎樣,先綁著止止血。」

  說罷,拿起白色手絹,走上前小心翼翼在他手臂上纏了一拳,認真打了個活結。

  她比他矮了一個頭,從謝煊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見她隱隱跳動的眼睫,樹影斑駁下,像是一對忽閃的蝴蝶翅膀,撓在了人的心上。

  「好了!」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用,但聊勝於無,採薇對自己的傑作頗為滿意。

  謝煊看著纏在自己手上的那白色手帕,還打了個秀氣的結。輕笑著搖搖頭,抬頭看向她道:「多謝了,謝太太。」

  採薇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戲謔目光,被他這調侃般的稱呼弄得心裡一震,板著臉退回到石凳。

  陳青山看到英俊勇猛的長官,手臂綁著一個打著蝴蝶結的手帕,走過來時,差點沒忍住笑出來。軍營里誰不知道謝家三公子,雖然是個正兒八經的大少爺,但卻是最吃得苦的一個,別說流這麼點血,就是中了槍,也絕不吭一聲。有一回他出任務,腿上不慎受了傷,大夫給他綁了紗布,因為影響他的行動和英明神武的形象,不過兩日就被他拆了。現下這點小傷,放在平時他管都不會管,沒想到竟然讓任由三少奶奶給他綁了根手絹。

  而且是當著整個校場的士兵,綁著這麼根打著蝴蝶結的手絹。

  英雄難過美人關,古人誠不我欺。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