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擇遙聽得出,程璃在故意模仿酒會主人的語氣逗他,不敢被她看出異常,更不捨得她擔心,語氣自然問:「去哪裡吃飯?」
他身上還殘留著虛脫感,後背一直在微微出汗,哥哥的話總在耳邊轟轟響,那些字字戳心的質問、警告他「不可能瞞一輩子」,都讓他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狀態又處在臨界邊緣。
不能表現出來,不能讓程程發現。
許擇遙暗中咬了咬牙。
公共場合,程璃不能總盯著他看,假裝望向大廳,輕聲說:「裴奕說訂了他常去的私人會所,很安全,而且只有我們幾個人。」
她視線轉了一圈,看似隨意地落回到許擇遙臉上,「就算你不承認,我也知道你討厭人多的場合,裴奕和鄭景都是你身邊最近的人,只有雲盈不熟,如果你不舒服,我就不讓她參加。」
許擇遙看起來跟往常沒什麼兩樣,之前的不適已經沒了痕跡,但程璃就是覺得他情緒低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正好裴奕來邀請,說好環境安靜人又少,她才想趁機給他換換心情,也許能高興些。
她卻不知道,對許擇遙來說,真正近的人,只有她一個,他最高興也最期盼的,就是每天能單獨跟她待在一起的時間。
許擇遙聽完笑了一下,「沒事,都去吧。」
程程是喜歡熱鬧的人,而且新劇開播,本來就該慶祝,公司里明確清楚他們關係的也就這三個人而已,他沒問題。
程璃不禁驚喜,「你願意?」
他眸光很軟,「你想去哪裡,我都願意一起。」
酒會是聯絡資源,結識權貴的好場合,通常要持續到半夜才意猶未盡地結束,許擇遙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一分鐘都不想再多留,程璃姿勢標準地挽著他去跟酒會主人道別,沒有走需要穿過整個大廳的正門,從側門離開。
回到車裡,程璃終於放鬆下來,許擇遙第一時間把她摟住,手牢牢牽緊,忍耐許久似的難捨難分。
駕駛座開車的鄭秘書早已訓練有素,每次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目不斜視,表情特別正經,久而久之,程璃也就比較能適應他的存在。
「許總,回城南別墅嗎?」
許擇遙看向程璃,程璃忙說:「先回公司換衣服,然後去裴奕定的會所。」
鄭景有點驚喜,從後視鏡看了許擇遙一眼,許總以前從不參加任何私下聚會,哪怕人數再少,對方再熟都不行,這還是頭一回。
路上大概半個小時的車程,開到中途,許擇遙的手臂都沒有半點放鬆,程璃再次安撫地摩挲他的手背。
觸到的皮膚依然很涼,怎麼都熱不過來,她乾脆貼過去,在他臉頰上輕吻一下,被他抓住機會,轉過臉以唇代替。
「遙遙,你冷嗎?」
車裡明明暖氣充足,但許擇遙不止是手,連臉和唇都是冰的。
他準備搖頭之前,忽然改變了主意,可憐巴巴說:「……冷。」
鄭景身上不由得一抖,默默配合許總的瞎扯,悄無聲息把空調溫度調低一些。
程璃把他身上的外套拉緊,皺眉,「是不是在花園裡著涼了?」
「可能吧,」許擇遙有些鼻音,車窗外各色燈光沿途晃入,映得他一雙眼水亮亮的,慢慢補充,「你再離我近一點就不冷了。」
程璃剛想喊鄭景調高空調,聽見這話及時咽了回去,轉頭似笑非笑看了許擇遙一眼。
原來是撒嬌呢。
她聽話地挪了挪,把披肩蓋在自己身上,擋住動作,而後傾身抱住他的腰,頭靠在他胸前,笑眯眯仰起臉,聲音輕弱,「這樣行了嗎?」
許擇遙低頭,克制地在她唇上輕碰,低低「嗯」了聲,滿足地靜靜抱住,一動不動。
換了舒適的休閒裝,帽子口罩全套保護後,程璃再次拉住他確認,「遙遙,你真的想去?」
許擇遙毫不猶豫點頭。
他不要掃興。
趕到會所時已經九點多了,裴奕得知他們到了車庫,趕忙出來接應。
程璃和許擇遙並排,一路跟著他往大堂走,她心裡正感慨裴奕選的地方確實安靜,燈光暖而暗,讓人莫名安心,直到電梯口也沒見到什麼人,連服務生都低頭垂目不會亂看。
沒想到緊接著,旁邊兩部電梯「叮叮」連響,呼啦啦一起擠出近三十個人來。
裴奕為了照顧許擇遙的感受,把整個頂層包廂都訂了,有專門的電梯直達,按理說根本不會碰到外人,可就是等電梯這麼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居然就撞見了意外。
這群人顯然剛剛聚餐結束,都醉醺醺高聲說笑,勾肩搭背朝外走,也沒有留神避讓,直接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無形中把許擇遙和程璃隔開。
許擇遙站在最外側,此時成了人流的中心,被一大群人迎面衝擊。
他雕塑一樣立著,口罩下的臉色慘白如紙。
程程……程程在哪……救救他……
他發抖的手下一秒就被緊緊握住,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遙遙,遙遙!」
人群很快吵吵嚷嚷出去各奔東西了,經理小跑著過來跟裴奕輕聲道歉,「抱歉啊裴先生,樓上有個公司在開高層年會,是不是衝撞你們了?」
裴奕擺擺手,電梯正好來了,趕緊帶著他們上樓進包廂。
他不時瞄著許擇遙的情況,強忍著半個字不敢問,生怕多嘴觸到逆鱗。
程璃開始心慌,許擇遙的手本來已經暖了些,現在卻像凍透的冰塊一樣,再往上摸,手臂繃如鋼板,眼睛半合著,睫毛急顫。
雲盈正在包廂里等,緊張又興奮地打開門,本以為迎接的是高高興興的一行人,沒想到個個面目嚴肅,嚇得她沒敢吭聲。
包廂里還有套間,程璃顧不上別人,立刻拉著許擇遙進去,甩上門,把他按在沙發上,摘下他的帽子口罩,伸手一摸,額頭滿滿全是冷汗。
「遙遙,你哪裡難受?」她著急地去探他的體溫,發現並不熱,一樣的冰,無措地把他摟住。
許擇遙動動嘴唇,本能地想蜷起身體,強行忍住,雙手環住程璃的背,死死抓著她的大衣,艱難擠出幾個破碎的字,「……著涼了,頭暈。」
程璃直覺不對,把他摟得更緊,不斷後悔要來跟裴奕他們聚餐的決定,「我們這就回家!」
「……等下就好了,」許擇遙緩緩搖了下頭,脫力地靠在她懷裡閉上眼睛,「別擔心。」
程璃意識到,他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走不了。
套間是個小型的KTV房,歐式沙髮長且鬆軟,程璃扶著他躺下,坐過去抬起他的頭墊在自己腿上,而後把大衣脫下,蓋在他身上。
溫熱手掌覆上冰涼的額頭,儘可能把體溫傳遞給他。
許擇遙從沒有在病情發作的時候得到過這樣的溫暖,眷戀地蜷了蜷身體,勾住她的手指,臉在她衣服上無意識地輕蹭,貼得更緊,生怕分開。
程璃不記得過了多久,他的呼吸終於漸漸平穩。
外間一點動靜都沒有,程璃知道他們肯定心急,小心翼翼抬起手,把手機調靜音,才給裴奕發微信,「他沒事,感冒頭暈,等恢復一點,我們就先回去了。」
裴奕秒回,「他是這麼說的?」
程璃的手指在屏幕上懸著,遲遲按不下去。
遙遙不是感冒。
包括之前的酒會,漫展,都不是其他身體原因,僅僅——只是因為直面了過多的人群。
或許之前還不確定,但經過剛才,她必須相信。
遙遙不是討厭人多,而是害怕人多。
裴奕繼續發,「沒事就好,等他能起來,我送你們。」
程璃抿了抿唇,「你知道是不是?他怕人多。」
裴奕的回覆隔了一會兒才到,「怕人多?哈哈哈別瞎猜,沒有的事!」
程璃收起手機,決定不再向別人旁敲側擊,過後等許擇遙徹底好起來,親口問他。
她的疑問再多,也不會比他的健康更重要。
「程程……」
程璃連忙低下頭,「我在。」
許擇遙在她懷裡拱了拱,悶聲悶氣說:「對不起……看新劇首播和吃飯,都被我耽誤了……」
程璃摸摸他略微回暖的臉,心疼死了,「怪我,就不該來。」
「還冷嗎?」
毛茸茸的腦袋搖了搖。
「回家好不好?」
他頓了好半天,下意識往她懷裡緊縮了兩下,猶猶豫豫點了點頭。
程璃輕輕舒了口氣,試探著扶他,「能起來嗎?」
許擇遙手臂用力,撐著沙發坐起來,身上像水洗過一樣。
程璃彎著身給他戴帽子時,臉離得很近,紅唇乾澀,他有些戰戰兢兢地貼上去吻了一下,退回去望著她,眼裡琉璃似的閃動,忍不住又上前,再吻一下。
親呢的動作,卻莫名透著些許恐慌。
「我感冒了,」他肯定地解釋,「回家吃藥就能好。」
程璃說不上為什麼,就因為這一句話,眼眶莫名發酸。
他在害怕。
程璃安撫地朝他笑笑,主動捧起他的臉親了親,「我知道,感冒沒關係,明天就好了。」
他身上一松,疲倦地笑出來,「嗯,明天就好了。」
給許擇遙按來時的樣子武裝好,穿大衣時,他動了動腰背,「程程,出汗了不舒服,大衣先不穿了。」
程璃不同意。
他軟聲說:「到樓下再穿。」
程璃無奈地揉了下他的毛衣,還算厚,也就不再堅持,把大衣搭在手臂上,挽著他推開門,外間臉色凝重的三個人一起迎過來。
滿桌的菜已經涼透了,程璃視線掠過時,無意間看了眼放在桌邊的一道烤魚,鐵板架得很高,底下本來燒熱的炭火,只剩下點點微弱的紅色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