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奉隸的講述,就像一個永遠默默在她身後的平行世界被徐徐拉到近前。
程璃站在這世界的入口,忽然發現,許擇遙對她的感情,她好像剛剛才窺到冰山一角。
然而只是這一角,已經濃重到不忍卒聽。
許奉隸背靠著窗口,拿出打火機,「抱歉,我想抽根煙。」
火星亮起,他沉默地整理心情,摁熄剩下的半根,「我當時差點認不出他,遙遙小時候特別可愛漂亮,長成十七八歲,應該是個非常驕傲受歡迎的少年,我怎麼也沒想到……」
他嗓音哽咽了一下,「當時你已經轉學了,學校對他的行為很氣憤,要通知家長勸退,如果不是我鬼使神差回國找他,他就會被爸媽帶走,下場可想而知。」
領著崩潰的弟弟回家後,還沒等他去質問,爸爸卻先一步開始大肆辱罵,媽媽還打算趁機再把弟弟關起來。
許奉隸忍無可忍,第一次怒火爆發。
從那天開始,他逐步架空爸爸在集團里的話語權,盡全力彌補身為哥哥多年來的不負責任,以及對自己親生母親做下惡事的歉疚。
「你的父母,」程璃咬著牙關,喉嚨滾動兩下,「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許奉隸垂著眼,「我媽三年前已經重病過世了,受盡了病痛折磨。」
程璃握緊拳,不知道該向哪裡發泄。
「至於我爸,他長期酗酒,心腦血管問題嚴重,目前半身癱瘓,在療養院裡,不太能認識人了,」許奉隸皺眉,露出厭惡,「最諷刺的是,他竟然現在才開始知道懺悔,整天渾渾噩噩念叨遙遙以前的名字,像個深情的慈父一樣。」
兩個人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客廳里一片沉默,窗外的車流聲,遠處的施工聲,匯成雜亂的噪音,程璃在這聲音里埋著頭,試探著去想從前遙遙日復一日獨自待在角落裡,是怎麼在折磨之下一點點崩潰,苦熬,堅持著來到她的面前。
遙遙沒有任何錯,平白成了遷怒的對象,那些人經受的痛苦,即使再多加百倍千倍,也不夠償還對他傷害的萬分之一。
程璃實在忍不住,發出一聲極低的啜泣,迅速把指甲摳進手心裡,抹了下眼睛,問:「遙遙目前的病情怎麼樣了?」
許奉隸神色更加嚴肅,「他具體的病症你都知道嗎?」
程璃回想病歷上寫的,「人群恐懼症及併發症。」
許奉隸解釋,「併發症,可以想像的,諸如視線恐懼症等等類似情況都會發生,但其中有一項比較特殊,你和他關係親密,應該早就有所察覺。」
和她有關的?
程璃仔細回想,驀地一頓,不太確定地抬頭,「他很依賴我。」
「依賴?」許奉隸笑了笑,面不改色說,「應該說是飢|渴,除了感情上的,還有皮膚上的,由於從小缺少長輩的觸摸,他確診患有皮膚饑渴症,最重要的是,這個症狀,只針對你一個人。」
程璃怔怔聽著。
「雖然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確實是真的,」許奉隸無奈搖頭,「他對別人,包括我在內,都有或輕或重的潔癖,唯獨對你……冒犯地說,他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渴望被你愛|撫,哪怕就是碰碰手指也好。」
程璃難以置信,「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許奉隸說:「據他對心理醫生的坦白,從你坐在他同桌,第一次無意中碰到他就開始了,不過那時候他太膽小,連多看你一眼都不敢。」
難怪……
遙遙總是儘可能和她黏在一起,不厭其煩地像大型寵物犬一樣在身邊繞來繞去,貼著蹭著求抱求撫摸。
程璃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眼裡不禁露出寵溺,「我知道了,以後會多多……」她考慮了一下,還是套用了許奉隸的詞,「愛|撫他的。」
她追問:「還有呢?」
許奉隸欣慰地點點頭,隨即苦笑,「對於人群恐懼症的治療其實不算成功,他太急了,等不及要做個正常人去工作,所以潛意識裡逼著自己,最後,倒是逼出了一層保護色,凶神惡煞的陰沉臉擺出來,真的是生人勿進,他憑著這個偽裝,勉強在人群里存活了下來。」
「至於以後,」他說,「只要你時常在他身邊,我相信他早晚能徹底克服。」
程璃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迫不及待想儘快看到遙遙,「哥,謝謝你把全部都告訴我,我不能再多留了,要趕著回去看他,他還一個人在家裡。」
她朝許奉隸淺淺鞠了一躬,倒退兩步,轉身欲走。
許奉隸原地不動,靜靜開口:「程程,你確定已經聽完了全部嗎?」
程璃一驚,站住腳步。
「我承認,遙遙希望你知道的,的確就是以上那些,」許奉隸語氣平穩,「但我作為他的哥哥,還有很多事,也想告訴你,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勇氣聽。」
程璃目光變深,手臂漸漸繃緊,穩步回到沙發邊,直視許奉隸,「哥,你儘管說。」
「下面的事,全部都是關於你的,就算不聽,也不會影響你們以後的生活,」許奉隸又點燃了一支煙,夾在指間任其燃燒,「真的要聽?」
「聽。」
一小節菸蒂落進菸灰缸里。
許奉隸抬抬手,「坐吧,很長。」
當然長,那是屬於許擇遙的整整八年。
「還是從你轉學後說起吧——」
程璃不由自主心跳加速,後背挺得筆直。
「遙遙打了那場架之後,我陪他進行了最初步的治療,發現他雖然長期被關著,但該懂的並不比正常人少,都通過唯一的那台電腦自學了,他頭腦極其聰明,新知識一教就會,我喜出望外,不斷灌輸他跟爸爸去鬥爭的思想,他是許家的兒子,以後有名正言順的繼承權,就該硬氣起來,我會給他撐腰。」
「我的灌輸成功了,沒過多久,他就做了頭一個屬於自己的決定。」
許奉隸看著程璃,似笑似嘆,「他鼓了好大勇氣,瞪著通紅的眼睛跟爸爸說,他用自己的繼承權,用本該屬於他的股份和財產,去換爸爸做一件事。」
程璃下意識抓緊沙發的邊沿,「什麼事?」
「破壞顧峻的生意,讓他沒精力再影響你。」
程璃腦中嗡的大響。
「本來他想直接讓顧峻倒台,但顧家根深葉茂,哪有那麼容易,爸爸習慣性大發雷霆,但有我在,怎麼可能讓弟弟的願望落空,破壞顧峻生意,我可以做到。」
「放棄繼承權和股份的事,哪怕後來我說過無數次不作數,他也固執地認定,已經用來交換了你的安全。」
「後來——你考入電影學院,確定顧峻無暇再關注你,我才帶他到國外正規治療,治療期間,他每天都過著血淋淋的日子,極端壓力下,他本能地傷害自己去獲取清醒,手臂上的傷痕現在還留著,無法入睡或者支撐不住的時候,就去看你的照片,日復一日堅持了下來。」
「邊治療邊學習,等到能夠進行基本的社交,他先回國去學校里偷看你,不敢被你發現,悄悄看一眼,都高興了好多天。」
「你進了娛樂圈做演員,他害怕你以後吃虧受苦,一門意思去建立影視公司,最初的錢是朝我借的,不到一年時間,他憑藉精準眼光成功投資幾筆,簽下的兩個新人當年就火速爆紅,年底,他把錢翻了倍還給我,從那以後,再也沒動過跟許家有關的任何一分錢。」
「你剛入行,被某個投資商騷擾,是他暗地裡折斷了那人的手,並且跟你的公司達成協議,不再讓你參加任何飯局酒局。」
「直到成意影視足夠強大,能夠護住你,他才敢光明正大出現在你面前。」
「同時,遙遙耐心花了幾年默默搜集顧峻的犯罪實證,直到三個月前,成功讓他正式接受調查,以及春節前你親眼所見的,顧峻被現場宣判,全部……全部都是遙遙的努力。」
「甚至連許擇遙這個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就因為你在扉頁上給他寫的贈言,『再遙遠,你也不能放棄,要去追』,他選擇了那個遙遠的渴望,並且付出一切去追。」
還有嗎?還有,太多了。
許奉隸數不清,或者連遙遙自己也數不清,他為了走到程璃身邊,為了保護程璃,到底做過多少事。
指間的煙早就燃盡,許奉隸的口吻從凌厲又轉向溫和,「程程,別怪哥說這些,但我必須要確認,你在知道所有之後,真的願意接納他這麼沉重的愛嗎?」
被一個病人,當做生命的全部支柱和希望,被他毫無保留地愛著,但也長長久久捆綁著,嚮往自由的人,很容易會不堪重負。
程璃有知情權,更有選擇權。
而許奉隸作為哥哥,要為弟弟求一個篤定的答案。
程璃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不是不想說,是胸腔里疼得厲害,嗓子像被塞著,說不出來。
窗外天光稍稍轉暗。
「沉重嗎……」她終於發出聲音,卻是很輕地笑了,「可我覺得是幸運啊。」
她抬起臉,滴到膝上的淚痕已經提前擦乾,朝許奉隸揚起唇角,「他不要任何回報,他想要的,就僅僅只是我愛他。」
「我確定,」程璃泄露了強忍的哽咽,睜大眼睛,不讓水跡滴落,一字字說,「我會像他愛我那樣,全心全意去愛他。」
許奉隸長出一口氣,失笑,「以前我總在想,我們許家想要一個女人,難道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至於讓我弟弟受那麼多苦?但遙遙警告我,他要配得上你,要一步步走到你的世界裡,而不是連累你,跟著他一起下地獄。」
弟弟是對的。
深愛一個人,再苦再難,也要為她努力變好。
絕不是把她拖入泥潭,共同在痛苦裡沉淪。
程璃再次站起身,許奉隸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但又說不出來。
「哥,這次是全部了嗎?我可不可以回家去看遙遙了?」
「還差一件。」他賣關子。
程璃眼裡的光不再暴烈,變得極穩極靜,不躲不閃地看著許奉隸。
許奉隸招架不住,告饒,指指樓上,「其實遙遙早就來了,就在他的十一樓等著,今天我的安排,既是給你答疑,也是受遙遙之託,把他的前塵往事告訴你,當然,不包括後面那些。」
程璃顧不上什麼禮貌,根本等不到他說完,急忙開門衝出去,沿著步梯飛快往上跑,兩級三級台階直接跨過去,幾秒鐘就到了十一樓。
房門是敞開的。
她喘息著衝到門口,一步沒站穩,直接撞到最貪戀的懷抱里,被一把摟住,緊密到窒息,正好,她也不想呼吸,只想溺在他的氣息里。
許擇遙等得眼睛都紅了,絲毫不願意鬆手。
如果程程再不出現,他都忍不住要衝下樓去強取豪奪。
可現在她來了,心甘情願被他抱著,是不是就證明……
「程程,哥都告訴你了?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讓他替我說的,今天也是背著你偷偷跟過來,」他勉勉強強把懷抱放開一點,但手還圈著,生怕她跑了,小心翼翼低著頭問,「我的情況,你會嫌棄麼?」
居然還問會不會嫌棄,程璃生氣,是不是要把心掏出來給這個大傻瓜看,他才會相信她有多愛他?!
許擇遙急了,慌張地把她按在胸前,「我的病不嚴重了,以後努力不再犯,你不要……」
程璃踮起腳,在他輕顫的唇上吻了一下,柔聲問:「不要什麼?」
許擇遙愣住,一雙眼擦去黯淡,黑曜石般明亮,俯身托著她的腰,直接把她抱到半空,「不要丟下我!」
「好。」
「不要嫌我黏人!」
「好。」
「不要——」
沒等說完,她回答:「好,什麼都好。」
程璃搖搖晃晃捧住他的臉,輕輕**他的唇,舌尖不由分說闖入,把自己的柔軟溫暖給他,也痴迷索求著他仿佛永無止盡的深愛。
遙遙要的簡單。
她要的也簡單。
都只是彼此全身心的愛,再也沒有其他。
雙腳落回地面時,程璃看到他腳上的黑色皮鞋,想起在機場見面時弄傷他手臂的慘狀,不禁勾著他的脖頸大笑,「那時候你好兇啊,故意嚇人,要不然我也不會那麼緊張,害你傷到骨裂。」
許擇遙臉頰和耳朵一起泛紅,長睫毛抖了抖,猶猶豫豫坦白:「其實……」
有隱情?!
程璃連忙問:「其實什麼?」
他可憐巴巴說:「其實是哥看我遲遲不敢回來見你,故意干擾網劇的投資,還給你安排了莫須有的緋聞刺激我,我當時在加州,開車的時候看到你的緋聞照片,害怕你真的喜歡別人,不小心撞了車,手臂才會骨裂。」
程璃目瞪口呆,「我是被碰瓷兒了?」
許擇遙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我趕回來跟你見面,結果你不認識我,我又難過又生氣,怕你回劇組再跟那個緋聞對象接觸,一時想不出別的辦法留住你,才出此下策……」
原來是被算計的!
乖乖做宮女做炊事班那麼久,居然全是她家遙遙耍的小心機。
程璃又氣又笑,不由得關注到其中的重點,「遙遙,你跟我同桌那麼久,從來就沒抬過頭,我根本不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你怎麼認定了我一定能認出你來?」
許擇遙無辜辯解,「我給你發過照片。」
還有這事?!
程璃斬釘截鐵,「不可能,我從來沒收到過。」
「真的發過,你轉學之後,我怕你忘了我,就特意買了手機給你發彩信,還說如果不回復,就默認你願意等我,」那個年代還沒有微信之類通訊方式,他認認真真拜託哥哥拍了張大頭照,還加上表白髮的,「原來你根本就沒看見嗎?」
程璃想起來了,她當時不想跟過去的學校再有聯繫,直接換了手機和號碼,再也沒打開過,這麼多年,舊手機一直丟在抽屜里沒人用。
她親親許擇遙的臉,「乖,等著。」
說完撥通老媽的電話,「媽,你在家嗎?幫我看看書桌的抽屜,對,最下面那個,裡面是不是有個手機?」
程媽媽說:「是呀,你高中時候用的。」
程璃吸了口氣,「快充電,充電器就在旁邊,我過十分鐘打給你!」
跟遙遙黏糊糊親親抱抱了十分鐘後,程璃準時撥過去,心跳下意識加快,「媽,幫我開機,看看是不是有條彩信。」
舊手機打開後,很多信息跳出來,彩信有個小附件的標識,在其中非常顯眼。
程媽媽連忙說:「有,陌生號發的,等我看看啊——」
「哎呦喂!好俊俏的小男生,看這眉眼嘴唇,比現在電視上那些小鮮肉可好看多了!」程媽媽激動地大聲說,「還跟你表白,讓你等他呢!程程快跟我坦白,是不是你的初戀啊?!」
程璃一頭倒在許擇遙胸口,「媽你猜對了,還真是。」
程媽媽好糾結,「你現在的男朋友呢,有他帥嗎?」
「差不多吧。」
「那這個孩子現在在哪啊,你不喜歡他了?」
程璃快笑哭了,知道許擇遙不敢亂出聲,手不老實地在他精悍的腰身上摸來摸去,「喜歡啊,愛的不得了,他就在我旁邊呢。」
程媽媽痛心疾首,「你這是一腳踩兩船!」
程璃輕嘆,抱緊遙遙,對著電話認真說:「媽,沒有兩船,從頭到尾只有他一個,初戀是他,現男友也是他,照片裡的人,就是你的未來女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