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2024-08-30 02:56:46 作者: 風弄
  軟弱無力的形象,實在不適合白雪嵐。

  正琢磨著。

  忽然聽見白雪嵐的聲音在房裡響起來,居然還是一貫漫不經心,輕描淡寫的語調,慢悠悠拖著說,「好了,何必氣成這樣?我現在是海關總長,怎麼說也是為國效命,如果死了,就是為國捐軀。你當總理的,有我這樣的堂弟和下屬,不是挺光鮮嗎?」

  「光鮮?」白總理氣得更甚,嗓子又提高了,「你死了,我怎麼和你家裡交代?你倒說得輕巧!年紀輕輕的,也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問你,你掛著手上的槍傷,半夜三更喝得大醉,算什麼為國捐軀?我給你一個耳光子!」

  兩人後面一輪對話,都是差不多的調調。

  白總理氣憤地痛罵,白雪嵐偶爾搭一兩句,一會激激他,一會又哄哄他。

  宣懷風暗暗詫異。

  原來白雪嵐這種手段,倒不是只用在自己身上,連總理他也是這麼肆無忌憚糊弄的。

  只是看來白總理很寵這個堂弟,竟也吃白雪嵐這一套,慢慢的,氣消下來,說話聲音也沒那麼高昂了。

  兩人平心靜氣說話時,聲調不再拔高,外面就聽得隱隱約約。

  不知白總理問了一句什麼,接著就傳出白雪嵐一聲冷笑,「這還用得著查?當然是那些弄鴉片的乾的。小王八崽子,敢放我白雪嵐黑槍,都活夠了!等我傷好了,看我怎麼一個一個收拾他們。」

  白總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答話,又不高興了,「你還嫌鬧騰得動靜不夠大是不是?剛剛才叫你不要惹事,原來你壓根沒聽進去。」

  又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通。

  白雪嵐這下不嬉笑了,沉著聲,「我該怎麼著?總不成挨了人家一槍,以後就當起縮頭烏龜,那我也不用見人了。」

  宣懷風隔窗聽著那話音,就算看不見,腦子裡也浮起白雪嵐此刻表情,一定是冷峻之色盡顯。

  那模樣是十分嚇人的。

  白總、理在裡頭問,「我問你,命重要還是面子重要?」

  「當然是面子!」

  「胡扯!」

  「扯你娘的!」白雪嵐忽地爆了粗,門外的人都聽見了,個個臉上變色。

  只聽見白雪嵐在裡頭吼起來,「這是我一個人的面子嗎?這是全中國人的面子!你沒瞧見外面大街上那些混帳,吃鴉、片吃得兩眼發綠,路都走不穩。沒出息!我恨不得通通抓起來,一個一個捏死!洋人說我們是東亞病夫,報紙說他們胡扯,我說,人家沒說錯!我們滿大街都是東亞病夫!畜生有病還知道治呢,人病了就不用治?治頑疾用猛藥,治亂世用重典,我就不信干不光這群狗、娘、養的鴉、片販子!」

  白總、理氣得不輕,顫著聲音問,「你這是和我說話嗎?」

  白雪嵐居然不怕,「我和誰都這麼說。」

  「好!好!你這樣目無上級,看來這總長你是不想幹了。」

  房中忽然死一樣沉默。

  宣懷風心臟撲騰一跳,知道事情要糟,不敢猶豫,快步走到房門,對那幾個看門的護兵說,「我有急事要見總長。」

  護兵們早知道白總、理和白總長是一家子。

  他們又不是聾子,早聽見裡面吵得天翻地覆,猜到宣懷風是來救場的,索性做個順水人情,立即放行。


  宣懷風隨便敲了兩下,不等裡面回答就推開了門。

  一跨進去,看見白雪嵐大馬金刀地坐在沙發上,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著,兩人默默對峙著。

  不用問,站著的一定是白雪嵐那個權勢灼人的總、理堂哥了。

  「報告總長,」宣懷風走過去,中規中矩對著白雪嵐說,「京華醫院的徐副院長有急事想和您面談。」

  白雪嵐問,「什麼急事?」

  「他沒說清楚。下屬猜想,應該是總長目前傷勢的治療方案。」

  「我這裡正招待總、理……」

  白雪嵐一語未了,白總、理不高興地截斷,「我不需要什麼招待,忙你的去吧。」

  轉過身,大步霍霍出了房門。

  外面原本跟他來的幾個護兵匆匆趕在他後面。

  宣懷風回過頭,看著幾道背影在石門處一拐,估計是往公館大門去了。

  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白雪嵐自他進來,就一個勁把他從頭到尾慢吞吞的打量,此時忽地笑了,問宣懷風,「你是來救駕的嗎?」

  一邊問,一邊伸出手,握住宣懷風的手腕,把他拉近身邊。

  宣懷風想不到他到現在還嬉皮笑臉的,毫無正經,沒好氣地問,「救什麼駕?你又不是皇帝。」

  白雪嵐道,「不管怎樣,多謝你這番心意。」

  頓一頓,話鋒忽然又一轉,「不過,你雖然好意,卻做了壞事。其實我正借這個機會和這位總理大人打擂台呢,偏偏被你中斷了。你說,怎麼賠償我才好?」

  宣懷風一愣,氣得五臟幾乎移位。

  這才真叫狗咬呂洞賓呢!

  宣懷風俊臉緊繃起來,冷冷道,「那也容易,我這就幫你把總、理請回來。」

  轉身就要走。

  白雪嵐趕緊一隻手臂環了他的腰,討好地央道,「別走,別走!算我病糊塗了,腦子發昏胡言亂語還不行嗎?你對著我,脾氣怎麼就這麼大呢?哎呀,我的傷口好疼……」

  宣懷風背對著他,他索性就把臉貼在懷風后腰上,真真假假地呻吟起來。

  這哪裡像個叱吒風雲的海關總長?

  完全就是個市井無賴了!

  宣懷風知道他那些叫疼里至少七分是假的,但也不好真的丟下他走人,只好把身子轉回來,低頭看著他,正正經經地說,「總長,你要是身上不舒服,就好好躺下休息,別勞這麼多沒必要的心神。」

  白雪嵐言聽計從,「你說的對,我應該躺下,勞駕你扶我一把。」

  宣懷風不好拒絕,只能過來,扶他躺到床上。

  「請你好好養傷。」

  宣懷風說了這句,打算要走,又被白雪嵐抓住手腕。

  他心裡不禁氣了,臉上顯出不耐煩來,正要開口,白雪嵐搶先說道,「我就只說一句話。你讓我說了,我就鬆手。」

  宣懷風無可奈何,嘆一口氣道,「好吧,你說。」

  白雪嵐躺在枕上,抬起眼,深深看了他半晌,才低聲道,「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宣懷風怔了片刻,才知道他這句指的是什麼。

  看看自己被包紮的手掌,傷的地方似疼非疼,似癢非癢。

  心裡卻又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全不是尋常可言的滋味。

  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好一會,宣懷風才道,「你已經說完一句話,總可以放開我了。」

  白雪嵐仍握著他,問,「你信我嗎?」

  宣懷風大為躊躇。

  固然不能說不信。

  但是說信,倒更為矯情,仿佛兩人有了什麼別的東西約定了。

  宣懷風不肯回答,只說,「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昨晚本來就喝醉了,我自己也不夠小心,沒站穩,不然,也不至於摔這一跤。」

  白雪嵐驚喜交加,「你不生我的氣?」

  「我再小氣,也不至於和一個喝醉酒的人計較。」

  「真是宰相肚裡能撐船。」白雪嵐原本是躺著的,這時候再也躺不住了,一隻手撐著床單坐起來,眸中神光灼灼,「既然已經不計前嫌,那我求你一件事。我被迫躺在床上養傷的時候,你隨便找本原版的英文小說來,讀給我聽聽。我法文雖然不錯,從前學過的英文卻忘得七七八八了,要是以後碰上和洋人打交道,這可要大大丟臉。全公館裡就你英語最好,我不指望你,又指望誰?勞駕,勞駕。」

  一番措辭,峰迴路轉。

  又把宣懷風拐成了自己的英文老師。

  第二十三章

  那一日開始,宣懷風就陪著白雪嵐養傷。

  他這人儒雅俊秀,但從小就有一點痴氣,覺得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既然是為人做事,很應該認認真真,誠誠懇懇,一片心意方可對天地日月。

  就算對上白雪嵐這麼個無賴,也該信守著原則才是。

  所以白雪嵐養傷這些日子,宣懷風倒真的很實在,每天都到房裡坐著,拿原版英文小說和他讀上兩三個小時。

  白雪嵐生怕他太過辛苦,傷了嗓子,每隔兩刻就叫他停一停,彼此圍著圓桌,喝點熱茶,宣懷風常常藉此給白雪嵐講解英文裡的語法結構,白雪嵐便笑稱他做「宣夫子」。

  偶爾,兩人也聊點海關上的公事,漸漸的有了共同話題。

  尤其在禁止鴉片一事上,頗有話可談。

  宣懷風驚詫不已,暗謂人生之事,不可意料。

  他再沒有想過能和白雪嵐聊得相投的。

  後來,宣懷風答應了白雪嵐,三頓飯也不到小飯廳去吃了,就便端到白雪嵐房裡,兩個人坐著一道吃。

  白雪嵐也有一樣毛病,從小被家人嬌縱慣了,無法無天,最是個任性妄為,膽大包天的人,凡事都必依著他的喜好,一旦遂了他的心,什麼都是好的。

  他看見宣懷風對自己溫和了,當然大遂其心,便著力把自己渾身力氣都使出來,儘管地溫柔和藹,細緻體貼,就算偶爾忍不住露出本性,調笑一句,見著宣懷風臉色不對,頓時就轉了口風。

  使勁渾身本事,幾天下來,把自己和宣懷風的同僚友誼提到一個全新的高度。

  宣懷風雖沒有投懷送抱,但也不像從前那麼見他就見了瘟神似的躲了。

  白雪嵐對此大為滿意,心情一好,傷口也好得快,過了幾天,再也不肯躺在床上,宣懷風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陪他在公館裡到處閒逛。

  幸好這公館原來是清朝一個大王府改成的,假山流水,曲橋幽徑,頗值得閒逛欣賞。

  這天兩人逛了一小會,正在靠背走廊下,討論清代建築的不對稱性和外國建築的對稱性的優劣時,管家找了過來,對他們說,「醫生來了,說要給總長的傷口做例行復檢。還有,宣副官手掌上的繃帶應該也可以拆了。」

  宣懷風鬆了一口氣,「早該拆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一直纏著這幾條煩人的東西,大不方便。」

  白雪嵐說,「你口口聲聲要我小心傷口,小心傷口,怎麼你自己的傷口就這麼馬虎呢?」

  宣懷風反駁道,「子彈打出來的傷,怎麼可以和玻璃扎的傷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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