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照顧。
宣代雲現在正大著肚子,萬一瓜熟蒂落時,丈夫卻出了事,宣代雲抱著小嬰兒找弟弟哭訴起來,宣懷風豈有不急的?
白雪嵐把手果斷地往下一揮,說:」宣副官那裡,我自然會給他交代。你別管多餘的事,先辦你的事去吧。」
孫副官答應一聲,出去辦事了。
白雪嵐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抬頭望著天花板,輕擰著眉頭。
出起神來。
正巧,白雲飛這日也是早和年宅約過了的。
一吃過午飯,白雲飛就換了衣裳,坐黃包車往年宅去。
他這陣子來得次數多了,門房也認得他了,讓他直接進去。
宣代雲正在屋子裡,聽見外面小丫頭說了一聲:」太太,白老闆給您教唱曲來了」,掀開窗紗,隔著玻璃一看,便走到門邊,兩手矜持地交握著,笑看他過來。
白雲飛忙道:」不敢當,怎麼勞動您這樣等了?」
宣代雲大肚子已經挺出來了,臉色卻很紅潤,說道:」不妨,德國大夫說了,我也該時常走動一下才好。」
在側廳坐下,宣代雲就說:」白老闆,我前兒學的那兩句,水殿風來秋氣緊,月照宮門第幾層,練了許多次,總是不得勁,正想請你聽聽,指教一下。」
說著,咳了兩聲,端著手,斂眉肅容地轉著腔子唱了一遍。
白雲飛聽了,笑著說:」年太太,您已經是很有天分的了,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麼不滿意嗎?我聽著就很不錯。」
宣代雲對著這麼一個年輕俊俏,言談又很優雅的男人,心情也甚好,態度更可親起來,微笑道:」你也只說不錯而已,可見並不是很好。我只是學著玩的,不指望有資格登台,多少也學出點樣子,以後就算當個票友,也不至於被人笑話……」
說到這,忽然頓住。
眼睛在白雲飛臉上停了一停,疑惑地道:」你臉上這兩道痕子,是怎麼了?」
白雲飛微一愕,心忖,她心倒細。
昨天林奇駿都沒瞧見,倒是這位沒什麼干係的太太一瞥眼,就瞧出蹊蹺了。
可見人心之不同了。
他暗地裡輕輕一嘆,用手掩著半邊臉,強笑著問:」怎麼,還看得出來嗎?昨晚就該全消的了。」
宣代雲更吃驚,問:」是別人打的嗎?」
白雲飛把身子側了側,躲著她的視線,說:」哪的話?昨天練功,不小心滑了一下腳,臉碰在凳子背上,你看,這不正是凳子背那兩道槓槓?」
宣代雲看他尷尬,知道不該再問,說:」你這行也不容易,只練個功……以後還是多小心才行。」
深深瞅他一眼,嘆了一口氣。
這時,聽差送了熱茶來,便一人端了一杯茶,把心思放茶水上頭。
宣代雲啜了一口,忽然蹙起眉來,轉過半邊身子對聽差說:」我不是說過了,白老闆過來的時候,不要上儼茶,備點潤嗓子的冰糖菊花。怎麼總是記不住呢?」
白雲飛忙說:」無妨,我也常喝茶的。」
宣代雲說:」這些人,總不為別人著想的,你用不著替他們說好話。」
要聽差把茶撤了,另取好菊花過來沏。
她體貼到這份上,白雲飛心裡先有了幾分感激,嘗著新沏上的菊花,滿嘴噙香,另有一番滋味。
宣代雲見他不做聲,不禁問:」怎麼了?這菊花不適口?」
白雲飛說:」不,不。」
頓了片刻,慨嘆著說:」我只在想,一樣米,能養出百樣人來。有那麼些可恨可惡的,又有年太太這種既美又善的。」
宣代雲受他這樣誇獎,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可當不起這樣的話,不過是個終日吃吃穿穿的婦人罷了,現在外頭的女子,還有一種有能力的,會到社會上賺錢養家。像我這般安坐家中,不事生產,對社會也無益,是屬於老式的舊女子了。」
白雲飛說:」若照您這樣說法,那像我這樣唱戲的人,又對社會有什麼益處呢?既不能種出一粒米,也織不出一匹布,不過供有錢人消遣時光而已,更是老式社會的糟粕了。」
宣代雲猛聽了這一番話,用眼把對面淡雅俊俏的男人一打量,想到他際遇之不佳,倒湧出一股又憐又愛的傷感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好掩飾著說:」哎呀,我們怎麼討論起社會這種大題目來?怪無趣的。」
轉了話題,問白雲飛:」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
白雲飛答道:」下面有一個妹妹,正讀書呢。」
宣代雲便說:」我小時候,最羨慕別人有哥哥,挨了欺負就可以找哥哥幫忙。可惜,偏我排了老大,下面只懷風一個弟弟。」
白雲飛說:」我倒是很羨慕宣副官,有你這麼一個姐姐。若我有這麼一個,便父母不在了,也不至於到這地步。可見同人不同命。」
宣代雲情不自禁,陪他嘆了一口氣。
兩人喝了一會菊花茶,到小花園後練了幾句腔子。
白雲飛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不敢讓她多唱,怕傷了氣,教了兩句就讓她歇了,自己倒應了宣代雲的請求,給她唱了一支《牡丹亭》里的《寫真》。
宣代雲坐在鋪了褥子的石凳上,略歪著身子靠著清涼圓石桌子,酥手托著腮幫。
陽光透過枝葉零零散散地落下來,照得人好舒服。
優婉腔圓的聲音鑽進耳里。
「這些時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時憔悴了。「
「不因他福分難銷,」
「可甚的,紅顏易老……」
勘勘一曲,哀哀憐憐,宣代雲也要為那杜娘子落淚了。
年家請白雲飛過來教唱曲,定的是每次兩個鐘頭。如今請師傅到家裡學戲,都按著戲圈裡各角的等級,看鐘點給錢。有那麼一等紅角,因為有些身份了,又想著賺外快,去人家家裡坐坐,敷衍兩三句,常常不到點,得了錢就走了。
白雲飛卻在這方面甚有操守,說好了幾個鐘頭,必定坐到點的。
因為宣代雲不能多唱,時間又未到,他唱過了一曲,仍陪著宣代雲,給她細細的講台步做手。
到後來,倒是宣代雲不好意思起來,請他歇一歇,說:」這些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學得會的。我們宅子裡剛變了個樣呢,還有些西洋玩意,若不嫌棄,賞玩一下如何?」
便邀他在院裡廳里四處逛逛看看。
白雲飛現在雖落魄,從前卻也經歷過富貴的,應宣代雲之請看了一遭,大大方方的,見到西洋大家具,或中國式的金玉擺設,隨口讚嘆幾句,不過應景兒的事。
在客廳轉了一圈,卻忽然腳步一頓,臉色動了動。
宣代雲見他這樣,也留了心,順著他目光看過去,原來他正盯著古董架子下面一個格子,倒有些怔怔的。
那裡頭擺的東西,黑乎乎的一團,宣代雲拿起來,才弄清楚是個山形筆架。
宣代雲笑道:」怪不得,讓白老闆見笑了。這勞什子也不知道是哪個送的,灰不灰,黑不黑,紅不紅,古里古怪,看起來不像石頭,倒像長了鐵鏽。我也說它難看,正要收起來放雜物堆里去呢,可巧這幾天沒空,亂擱這了。」
白雲飛怔了一會,才回過神,低聲說:」恕我直言,年太太,您可看走眼了,這是個好東西。」
「嗯?」
「這叫鐵鏽紅釉,確實像鐵鏽,又有一個名字,叫醬色釉。這種做法從宋、明宣德時就有了,宮廷匠人特意用鐵著色。上年歲的好東西,如今這世道,認得的人也不多了,大家都只認識黃金珠寶,乾隆朝的官窯,竟也當不值錢的東西辦了。」白雲飛指著那筆架:」您看,這仿的是石山子,顏色逼真,形態亦很自然,石頭的肌理和孔洞俱現,不容易啊。」
宣代雲對古董是不在行的,聽這麼一說,再仔細看看,原覺得古怪難看的,現在竟真的覺出幾分雅致精妙來,奇道:」看不出來,你倒是一位古玩大師。這樣年輕,戲唱得好也罷了,難得有這份見識。」
白雲飛苦笑道:」哪裡。我也只是因為一些前緣,認得它罷了。」
「怎麼?」宣代雲因為愛白雲飛的戲,也常聽一些戲子的新聞,大略聽過白雲飛是大家少爺淪落下來的,驚訝地問:」難道是白老闆家中的舊物不成?」
白雲飛說:」它當日在我書桌上擱了好幾年,那時候年少輕狂,不愛讀書,也不在意這麼個小玩意。只現在猛然一見,勾起多少往事來……」臉上閃過一絲黯然,很快又收斂了,淡淡笑道:」從前的事,不要提了。」
又對宣代雲說:」它能落到年太太手裡,也是它的福分,您這樣善心的人,總能保全它的。如果讓那些不識貨的小人砸壞了,怪可惜的。」
宣代雲正想回答,聽差年貴正好跑進來,說:」太太,老爺的汽車回來了。」
白雲飛一看牆上的西洋鍾,剛巧夠兩個鐘頭了,便不再久留,向宣代雲告辭了。
第九章
這邊宣懷風被恭領著,在公署里逛了大半個來回,這些政府機關都差不多,門扇加上玻璃窗子,幾張辦公桌,上面都擺著檯燈文件,公署里的人看見總長的汽車時,早就做好有長官巡視的準備,處處都收拾妥當。
這樣做法,任是誰來了,一時也瞧不出個究竟。
倒是宣懷風自己,穿著一套整齊簇新的軍服,精氣神俱佳,相貌俊雅,身子高挑,每到一處,目光所及,部員們便個個低頭,奮筆疾書,直似有一輩子也干不完的活計,其實門外窗外,不知擠了多少雙眼睛偷瞧這位總長身邊的紅人,等宣懷風過去,大家都拋了文件紙筆,湊到一塊嘀嘀咕咕。
與其說他視察各部門,倒不如說是他被各部門視察了。
看了多時,宣懷風也覺得沒什麼意趣,就叫那領路的部員帶自己到副官室去,到了副官室,就多謝了那部員,請他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宣懷風自己推門而入,卻發現原來孫副官還沒回來。
不知道和白雪嵐聊什麼要緊公事,聊到現在還沒完?
他便打算邊批閱點文件,邊等孫副官回來,到桌邊一看,整整齊齊一疊,都是批過的,大概待批的還沒有送過來。
如此一來,連能做的事也沒有一件,宣懷風又不想呆等著,索性自己出了副官室,按照剛才記得的路線上樓去找白雪嵐。
剛到樓梯拐角,上面忽地一抹紫影冒出來,要不是宣懷風收步得快,差點直直撞上。
那紫影正急急忙忙往下趕,又東張西望,猛地見了宣懷風,恍了一下神,步子沒剎住:」啊」地輕叫一聲,身子一歪。
「小心!」
宣懷風驀地伸手把那人扶住,一看,不由驚訝:」是你?」
居然是舒燕閣的梨花。
這也算半個熟人了。
梨花穿著一襲半新的紫緞旗袍,提了個綢面金把的小手提包,朝著宣懷風一笑,又忽然蹙起雙眉,露出痛楚的表情。
宣懷風一驚,忙問:」怎麼?傷著哪裡了嗎?」
梨花點點頭,輕聲道:」好像腳崴了。」
一邊說,一邊往四處看,悄悄對宣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