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敲,打開來。
一個穿著西裝侍服的西崽進來,走到林奇駿耳邊,彎了彎腰,說:」林少爺,隔壁包廂里有位先生,說是您的朋友,請你過去見一見。」
林奇駿也感到糊塗,想不出是誰,皺眉問:」哪一位?要見我,怎麼他不過來呢?」
那西崽原是得了小費的,自然要把事情辦嚴密些,聽林奇駿問,又把腰彎得更低一些,湊到他耳朵邊,低聲說:」那位先生說,要是見您不願去,就要我和您說,他姓周,是您一位極熟的朋友。」
周?
林奇駿一怔,接著便渾身一冷,已經猜到七八分。
懵了幾秒,知道躲也躲不過,站起來勉強笑道:「有一位故人,請我去見一見,要失陪片刻。各位見諒,見諒。」
西崽領著他到了另一個包廂。
門一開,包廂里一股子臭煙味直湧出來,鑽進鼻尖。
林奇駿少不了一陣厭煩。
往包廂里看,兩個高大漢子穿著短褂站著,桌子旁只坐了一個塌鼻子的禿頭男人,正酒足飯飽地拿著一根牙籤懶洋洋剔牙,兩隻腳放肆地搭在白蕾絲桌布上,渾身的潑賴跋扈氣——正是賣煙土的火焰幫大當家周火。
周火看他來了,把牙籤咬在嘴裡,指指桌邊,說:」啊,來啦?坐。」
林奇駿不想坐,呆站著,不無埋怨地小聲說:」不是說好了,彼此不見面,免得讓別人瞧見。我們打交道,總不好讓人家知道。」
周火嘿道:」林少爺,你也別小看人。我姓周的走出去,也是規規矩矩開鋪子做生意的,和你說幾句話,辱沒不了你。況且,我不是也留神了?要不怎麼特意叫西崽去請你?要是我叫這兩個兄弟去你那包廂里,又如何?」
林奇駿不想和他起衝突,忍著氣問:」你叫我過來,有什麼要緊事?」
「自然是好事。」周火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在桌上啪地一丟:」你的。」
居然是一張日本銀行隨時可取的定額存票,仔細一瞧,金額還頗大。
林奇駿不解:」這怎麼是我的?」
周火說:」老子雖然是粗人,但做事一向公道。你既然幫了忙,就少不了你一份。這是上幾次的花紅,拿去。」
林奇駿明白過來了,搖頭說:」不不,我幫這些忙,不是為的錢。我只是個生意人,求個出入平安罷了。這些你收回去吧。」
「你不要?」
「不要。」
周火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霍霍掃了兩眼,獰笑起來:」林少爺,我看你白長了一臉聰明相,真不怎麼上道。老實告訴你,我周火拿出來的錢,你要得要,你不要,也得要!」聲音驀然凌厲。
林奇駿被他一雙惡眼瞪得脊背發毛,心猛地一緊,垂下眼,猶站著不做聲。
周火拔高了嗓子問:」怎麼,真的不肯收?姓林的,你少把自己當個玩意兒。」
身後兩個壯漢也撩袖豎眉地吆喝:」給臉不要臉!我們當家的拿你當兄弟,你擺他奶奶的什麼臭架子?」
「不拿錢,你照樣是私運毒品的罪,別他媽的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小心惹火了我們當家的,把你幹的事捅出來,倒看看大洋行的老闆怎麼下場!」
罵得林奇駿又懼又悔,臉白得紙似的,縮著頭不敢動彈。
「你們這些小畜生給老子閉嘴。」周火喝止他的手下,站起來走到林奇駿身前,拍拍他肩膀,換了一副和氣面孔,說:」兄弟,老哥也是為你好,有錢大家一起賺嘛。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以為毒品害人,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你看,那些犯了癮的,要是沒有毒品,哭著滿地打滾,多慘啊。有我們,他們才有舒服的日子過,哪一天我們不賣了,任憑他們癮頭髮作,那才叫作孽呢。好啦,何必和錢過不去?拿著,拿著。」
拿起存票,硬塞到林奇駿手裡。
林奇駿遲緩地看看他的笑臉,又看看他後面兩個牛高馬大的跟班,咬咬牙,默默把存票塞到口袋裡。
周火笑道:」哈,這可不就好了。」
招呼林奇駿坐下,問他:」聽說海關打算抽查船隻,你想到應付的法子沒有?」
林奇駿嘆了一口氣,說:」我正在辦,不過辦得成辦不成,可不敢打包票。」
周火問:」你打算怎麼辦?」
林奇駿說:」叫商會出面抗議,給總理施壓。」
周火哂笑:」你們這些做生意的,身上一股錢味不奇怪,怎麼還有一股窮酸味?什麼抗議啊,施壓啊,頂個鳥用!倒不如花點錢,把查船的人都買通了,管它船上裝了什麼,只報告上頭是棉花就好。」
林奇駿冷笑道:」這人精明著呢,如果要換查船方式,自然會有防著收買下屬的後招,你怎麼知道他下一步不弄海關內部整頓呢?周當家,你也要小心點,上次他被埋伏,中了一槍,這人愛記仇,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找到你頭上。」
周火不屑地說:」我怕他個屌,就算知道是我乾的,又能拿我怎麼樣?警察廳長還是我拜把子兄弟呢,沒憑沒據的,他敢動我?餵他一顆槍子,是老子好心教導教導他,以後不要吃飽了撐著,專找老子麻煩。不然,嘿嘿,下次就沒這麼便宜了。」
林奇駿本來懦弱膽小,這一陣和黑道的人打了交道,見識了另一番世面。
偷運毒品是一件,宣懷風又是一件,左左右右算起來,他和白雪嵐之間的對立是很嚴重的了。
每每想起白雪嵐,嫉恨難當,那種痛恨竟是不曾對別人有過的。
恨得厲害,怒氣就盛。
怒氣盛了,居然膽子也不知不覺大起來。
林奇駿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再來一次,利落點把事情辦了,以後萬事方便。」
周火詫異地看他一眼:」你這小子,怎麼忽然轉性,敢聞血味了?」
林奇駿尷尬道:」我只是隨口問問,不要當真。」
周火說:」那混蛋中了一次埋伏,膽子都嚇破了,出入帶這麼多人,哪有這麼好下手。你也別以為老子是道上的,動不動就打人埋伏,沒有那個必要,老子幹嘛拿兄弟們的命去拼?只要那姓白的學了教訓,別礙老子的事,這事就算過去了。要是有必要,能打打交道也不錯,冤家宜解不宜結,以後有事也好談。」
林奇駿相當驚異:」這怎麼可能?他挨了你的槍子,還肯和你打交道?」
周火哈哈笑道:」老弟,這你就不懂了,但凡當官的都怕死,我們對付他們,就像對付狗一樣,打一棍子,打得他怕了,乖了,再給一顆糖吃,摸摸腦袋,順順毛。到時候每月送些錢給他用,交情自然就有了。這就叫先苦後甜。要是交道打得好,連帶你這查船的難事,也不在話下。」顯得很得意。
林奇駿恍然大悟。
仔細一想,他對付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一番行事,如今自己竟和他成了一條繩上的兩隻蚱蜢了。
林奇駿滿心不是滋味,一味苦笑,說:」周當家的,你厲害。」
他本來就和周火沒什麼別的好談,又想起另一個包廂里還有幾位老闆在等,把原因和周火說了,很快地走了。
回到原來的包廂,幾位老闆早就吃飽了,又就商會抗議的事議論到差不多,只為了禮貌等林奇駿回來打個招呼。
看見林奇駿回來,幾人七嘴八舌把商量出來的主意說了,一頓飯便告結束。
林奇駿自然做了東道。
張老闆耽於風月,身子失了保養,有個尿頻的毛病,臨上車前去總要去一趟小解,小解完了,回來包廂里,拿忘在椅子上的一件外衣,正巧看見林奇駿給了西崽小費,打算離開。
張老闆說:」你說巧不巧,那姓白的今晚也到這裡吃飯來了。」
林奇駿問:」你怎麼知道?」
張老闆說:」我剛才從茅房出來,在走廊那一頭正看見他進番菜館,還帶著一個副官,好些護兵在後頭跟著。那個副官我上次吃飯時見過,姓宣。」
頓了一頓,又把聲音放低了些,色迷迷道:」我瞧他們兩個定有一腿。那副官,連白雲飛都能比下去。那麼好的模樣弄到身邊,當什麼副官?能辦得上幾件公事?還不是擺個虛名。這姓白的可真會享受。」
林奇駿聽得心裡難受,像刀割的傷口上被人加潑了醋一般,雖恨宣懷風變心,亦憎張老闆這副嘴臉,正色道:」可不要這樣說,別人我不敢擔保,這個宣副官當年是我同窗,我深知的,為人很正派,又好學,書念得極好,當年先生都誇獎他的。去英國學了真本事回來,到了海關里辦事,也很兢兢業業。並不是那種中看不中用的人。」
張老闆討了一個老大的沒意思,說:」沒想到姓白的身邊,也有這樣不錯的人,呵。」
和林奇駿告辭,拿了東西就訕訕地走了。
林奇駿本來吃完飯就想回城去看看白雲飛的,此刻卻多了一番心事。
去見宣懷風,並沒有什麼可說的,而且宣懷風身邊必有白雪嵐在,看了他們成雙成對,只是給自己找難受而已。
但就這樣走了,無論如何也不甘心,回家去恐怕會翻來覆去地亂想事。
他像有一隻貓伸著爪子在心裡亂撓,疼而且亂,恍然覺得,這就是失去所愛的滋味了嗎?
這樣一想,更添了一分傷心。
從前宣懷風對他何等重視,知道他有一點不痛快了,宣懷風便感同身受,比他更不痛快十分。
如今又如何?
他在這裡枉自痛斷肝腸,那一位卻和白雪嵐在優哉悠哉地享受牛排大餐。
不行。
他這種遭到背叛的傷痛,也該讓宣懷風知道才行。
懷風是個軟心腸的人,也許看見了他的痛苦,會愧疚憐惜,把從前兩人的愛情,想起幾分來,也未嘗不可。
林奇駿想著,心裡又生出一種希望,仿佛尋找失蹤的愛人一樣的憂思纏綿,情不自禁走出包廂,在番菜館裡尋找起懷風的身影來。
(注1):「西崽」。指在外國人家裡或店裡幫傭的中國人。
第十二章
宣懷風被白雪嵐哄得一時昏了頭,破天荒地在汽車裡翻雲覆雨,本以為是一次的事。
不料白雪嵐卻沒這個淺嘗即止的打算,既然入了巷,少不了做了一次,又要一次。
因為這兩天總忍著,憋出了火,一開禁,勁兒出奇的大,時間也長,一連弄了幾回,把宣懷風從中間掏得連肉帶骨都全碎了一般,最後看宣懷風酥軟如泥,連喘氣呻吟的力氣都沒了,兩隻黑眼珠里全是求饒之色,白雪嵐才心疼起來,不得已暫停了。
此時天已經略晚,白雪嵐知道宣懷風渾身無力,想今晚先到楓山的別墅,就在別墅里叫廚子燒點吃的,早早吃了睡下,好讓宣懷風休息。
至於番菜,可以明日再吃。
和宣懷風一商量,宣懷風卻不肯。
倒不是宣懷風嘴饞一定要吃番菜,他想著自己和白雪嵐在汽車裡待了這麼久,外面司機和護兵都等著,估計也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如果臨時改了主意,直接去別墅,臉面上實在過不去。
說不定被人在背後嘀咕,半路上做那種臉紅的事,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