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下旬的校園,總是顯得很蕭瑟。
樹葉落盡,滿校綠色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小松,南郊風又大,來往同學總是低著頭,裹緊了衣服,行色匆匆,不願在戶外多停留一秒。
宋斐已經在致遠樓門口蹲了半個小時了。
他也不想來這麼早,但宿舍里一個人沒有——向陽、任哲都和戚言一樣,正在這裡參加考試——空蕩蕩的寢室,尤其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裡,總讓人不願意久留。
外面固然冷,可時不時能看見同學從路上經過,至少讓人沒那麼緊繃了。
不知是不是那場災難的後遺症,他現在就喜歡人多的地方。
交卷鈴聲終於響起。
很快,便有同學陸續出來。
宋斐起身上前,來到一棵樹下。這是上午他考試時,戚言等待的地方,不同的是戚言正襟危站,他卻偏要倚著樹,營造出一種「我也沒有等得很認真」的假象。
戚言出來了。
儘管混在人群里,宋斐還是一眼揪住了他。
仿佛早有預感,戚言徑直往這個方向看來,隔著人群對上宋斐的視線,淡淡一笑。
宋斐很慶幸自己靠了樹,不然這會兒指不定被電成什麼樣了。
「感覺如何?」待戚言走到眼前,宋斐忙不迭關心詢問。
「挺好。」
「挺好是怎麼個好法?能過不能過?」
「盡人事聽天命。」
「……」
宋斐發誓,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因為這段對話就是完全copy的上午!
只不過那時候考試的是自己,等待的是戚言。
「行,我更正,我覺得我這回能過。」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戚言總算滿意,這才攬住他脖子,動作之坦然,從外人看來就像是純潔的哥倆好。
「等過了,我請你吃好吃的。」
「不play了?」宋斐愣住,小清新不是男朋友的風格啊。
「吃飽了不暈船。」
「……」他就知道還得浪!
手機忽然響起來,來電顯示——喬司奇。
「哪兒呢?」電話剛接通,喬同學就直截了當地問,完全不用客套寒暄。
「致遠樓。」
「你不是上午考試嗎?」
「等戚言呢,我倆剛會合。」
「那別磨蹭了趕緊過來,這邊人全了。」
「ok。」
晚上五點半,天色漸暗,華燈初上。
今天是那場災難爆發的一周年,市中心的紀念碑已在白天落成,晚上則是露天的文藝紀念活動。
受考試所限,武生班小夥伴們只能約在六級結束之後,再一起奔赴市區。
剛走到厚德樓背面,宋斐就看見十三個小夥伴站在不遠處的陽光房門口,你推推我,我懟懟你,奔放地聯絡戰友情,陣仗之壯觀,嚇著了好幾個想去地下停車場的老師。
等等,十三個?
疑惑間,宋斐和戚言已經來到戰友們面前,前者也終於確認,不是自己眼花——
「鄺野?!」
「我知道你想問我怎麼過來了,」對於這個已經回答了好幾遍的問題,一身商務范的鄺同學已經駕輕就熟,「顯然,機智的我已經提前預料到了你們車少人多的問題,所以就帶著我的小馬過來支援了。」
鄺野口中的小馬,其實就是他那輛按揭的馬自達。
作為武生班唯一的畢業生,鄺同學現在混得還算不錯。跳過大四最後一個學期,直接進入那家世界五百強,如今實習期滿,順利轉正,儼然有為青年。
十五個人,兩輛車,一輛機車,不能說不夠,但要統籌規劃。
比如喬司奇的司機位置必須被剝奪,交由周一律贊替,再比如馬維森的機車雖然勉強能塞兩個人,可鑑於傅熙元抵死不從,其他小夥伴又完全沒有乘客經驗,最終只能讓馬同學孤零零地風馳電掣。
於是約好市區內的集合地點後,馬維森先走,周一律、鄺野司機就位,剩下的十二人一車五個,一車七個。
超載是肯定超載的,但每車都只超載了一個人,所以小夥伴們擠擠,也就坐下了。
宋斐跟戚言坐的是鄺野的車,同車的還有副駕駛的林娣蕾,以及一同擠在后座的羅庚和李璟煜。
宋斐挨著車窗,景色從窗外飛馳而過,快得甚至留不下殘影。
大學城周圍的荒地已經開始起樓了,到處都是圍起來的工地,再不見昔日的荒涼。
這樣也好,他想,當舊的場景消失,發生在這場景中的傷痛,也會一併淡去。
車一路駛上那條貫穿城市南北的中央大道。
兩邊都是行人,沿途的車越來越多,燈火也越來越輝煌。
車內的小夥伴們都很安靜,宋斐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在想和自己一樣的事情。
上次開在這條路上,是為了逃命。
這次開在這條路上,是為了祭奠。
前後不過一年,恍如隔世。
越臨近市中心,車流越多,車速越緩,及至看見舉辦紀念活動的古城牆,車再也走不動。
武生班小夥伴們索性轉彎,把車停在開出去很遠的地方,然後徒步走回來,從另外一個入口上了城牆。
露天文藝表演的那段城牆已被封閉,只有演出人員可以進入。所以觀眾只能在其他位置的城牆上,或者城牆下,駐足觀看。
因登城牆要門票,視野又不算最佳,故而宋斐他們所在的這裡,人不算多。
此時表演已經開始,從他們的角度看不清舞台上的人,但可以看得清大屏幕,更能聽得見音箱裡傳出的歌聲。
那是一個老藝術家,聲音渾厚有力,曲調鏗鏘激昂。
武生班小夥伴們靜靜地聽著,有的似乎在想什麼,有的似乎什麼都沒想。
其實舞台上表演的什麼不重要,只是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他們覺得應該來紀念一下,不論用什麼方式。
城牆上到處可見淺淡色的花,白的,黃的,有些傷感。
老藝術家演出結束,主持人上場,開始煽情。
宋斐看向身旁的戚言,後者正好也在看他。
「怎麼了?」戚言問。
宋斐搖搖頭,有些恍惚道:「就是覺得一年了,真快。」
戚言輕輕攬住他肩膀,不說話,只那樣攬著,感受彼此的體溫。
「wilson……johns?你倆怎麼在這?」身後忽然傳來男聲。
武生班小夥伴集體回頭,發現是一位陌生的男同學。
當然對於馬喬二位,另當別論——
「black?!」
小夥伴們反應過來,得,這是終於湊成外院的吉祥三寶了。
男同學沒看見宋斐他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喬司奇和馬維森身上,因為這場面實在是太千載難逢了,完全值得回去跟知曉內情的同學大書特書:「你倆什麼時候關係這麼好了,一起登城牆?」
不知怎麼就肩並肩靠在城牆上的喬馬二人面面相覷,一時想不出該怎麼解釋,因為化敵為友的全過程實在太漫長,非要找源頭,那就得從武生班決定往校園外面逃開始了,這要真說起來,能講上三天三夜。
宋斐嘆口氣,走過來幫戰友解圍:「簡單的說就是甭管誰把誰女朋友撬了,都已經是前塵往事,他倆現在已經是不離不棄的好兄弟了。」語畢,對男同學伸出手,「這位同學你好,我是歷史院的宋斐。」
男同學條件反射地回握,握住了才回過神,愣愣道:「他倆根本沒女朋友,誰撬誰的啊?你好,我是外語學院的池新。」
宋斐:「他倆……沒女朋友?」
池新:「沒啊,爭著追我們班的紀遙,都快打起來了,最後誰也沒追上,人家直接申請國外大學交換……哎你倆要把我拖到哪裡我才剛上來還沒看表演呢——」
目送池同學被兩位戰友拖向黑暗的遠處,宋斐回過頭來,跟眾戰友對視。
片刻後,十三個小夥伴重新趴到城牆上,望著遠處天空,齊聲嘆氣:「太無恥了。」
喬司奇和馬維森回來的時候,宋斐電話正好響起。
批判騙子的事情只得交給其他小夥伴代勞,他則掏出手機看來電顯示,結果上面跳動的是個未知號碼。
宋斐第一反應是騙子,但還是疑惑地按下接聽:「餵?」
「是我。」那邊沒報名字,但說得極有自信。
宋斐驚訝地張大嘴:「王輕遠?!」
正批丨斗喬馬的小夥伴們瞬間安靜,紛紛圍過來。
宋斐索性把聽筒調成揚聲器。
王輕遠:「嗯,是我,你那邊怎麼那麼吵?」
全體小夥伴:「因為我們都在啊——」
電話那頭怔了下,然後樂了:「武生班聚會?」
宋斐:「我們現在城牆上呢,今天……是一周年。」
王輕遠沉默,良久。
宋斐連忙換個話題:「你怎麼樣?」
沒等王輕遠回答,羅庚又過來控訴:「你小子不夠意思,這麼長時間也沒個消息,不能用手機好歹也給我們寫封信啊。」
喬司奇湊過來:「你現在在哪呢?」
李璟煜補充:「當兵是不是挺辛苦的?」
周一律:「沒被人欺負吧?」
小夥伴七嘴八舌,別說王輕遠,宋斐都要頭炸了:「你們能不能一個一個來!」
不想電話那邊倒不疾不徐,開始逐一回答:「挺好的;寫信麻煩,也沒什麼可寫的,每天就是訓練;不辛苦;沒人欺負我。」
喬司奇:「呃,你們覺沒覺得他好像獨獨跳過了我的問題……」
王輕遠:「部隊有保密條例,我不能告訴你我在哪。」
喬司奇:「啊,對不起。」
王輕遠:「沒事。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講。」
宋斐:「喂,你可別犯錯誤——」
王輕遠:「我在祖國需要我的地方。」
當——
是鐘聲,正在不遠處的鐘樓上敲響。
城牆上忽然安靜下來,不是宋斐他們這邊,而是全部城牆,無論舞台上的主持人,演員,還是城牆上的觀眾,城牆下的路人。
手機仍然連通著,那邊的王輕遠和他們一樣,也在認真聆聽。
當——
宋斐知道,很快,這鐘聲就會傳遍整個古城。
晨鐘暮鼓,這是千百年延續下來的——鐘聲里,新的一天開始,孕著生機,帶著希望。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