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走廊,女人仰著頭笑得瘋狂,笑著笑著,眼角滾出兩滴清淚。
晶瑩的水珠砸在地上,拓出兩朵水花。
周馳身形一頓,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腦袋埋在膝蓋、肩膀不停顫動的女人。
瀑布般的長髮全數散落在肩頭,遮了她大半張臉,只透著縫隙,隱約可以瞧見一點冷白的膚色以及眼眶下猩紅一片。
抱住膝蓋的右手被她掐出又深又紅的血印。
毫不像高興的樣,反而瞧著多了兩分神經質。
這樣的陸煙,這樣的環境,周馳不得不承認。
他有一兩分憐憫之心。
想到這,周馳抬腿走近角落,在陸煙的躲避中,周馳單膝蹲下身,大手正準備拍陸煙的肩膀。
哪知,一垂眼就對上滿臉清淚的陸煙。
周馳見狀,嘴邊的話突然說不出口了。
陸煙感受到周馳靠過來的氣息,下意識伸手抓住周馳的袖口,在周馳的注視下陸煙一點一點湊進周馳。
最後,一把抱住周馳的脖子。
吧嗒一下。
眼淚掉進周馳的脖子。
溫涼且潮濕。
撲過來的身影格外單薄,周馳才發現,那看似刀槍不入的姑娘竟然這般瘦,身上幾乎沒什麼肉。
「抱我。」
耳邊響起陸煙近乎祈求的聲音,熱氣灑在耳垂有些酥麻,周馳下意識伸手摟住陸煙的腰枝。
細。
太細。
仿佛一用力,便要折斷了。
周馳掀了掀眼皮,彎腰抱起貼在身上的女人,毫不費力地站起身、將人摟在懷裡往2302門口走。
腳步格外沉穩,途中,陸煙緊緊抱著周馳的脖子不撒手。
直到聽到周馳平緩有力的心跳聲,陸煙才稍微清醒一點。
「開門,密碼1245。」
頭頂傳來沉穩、平和的嗓音,陸煙猛地抬頭,驟然撞進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
細看,那裡頭還醞釀著兩分淡而淺的鼓勵。
陸煙愣了愣神,動作遲鈍地伸出手指按下密碼。
12……
多少來著?
「45。」
哦,45啊。
剛按下確認,便聽到滴的一聲響起,緊跟著門被周馳單手推開。
進了屋,周馳沒換鞋,直接踩著皮鞋、抱著懷裡的陸煙走了進去。
直到將陸煙放在沙發上,周馳才摘下眼鏡、扯掉脖子上的領帶。
瞥了眼身上的血跡,周馳皺了皺眉,同沙發上坐著不吭聲的陸煙交代:「我進去換件衣服。」
陸煙神情呆滯地抬頭,看向解領口處紐扣的男人,視線落在周馳骨節分明、勻稱的手指上。
盯了兩秒,陸煙神色恍惚地點了點頭,嗓音沙啞地說了個好字。
而後,客廳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沒多久便恢復了沉默。
大而空的客廳顯得格外壓抑,陸煙一個人縮在沙發角落,懷裡抱著抱枕,腦袋貼在上面,一言不發地望著不遠處的落地櫥窗發呆。
不聲不響,也不鬧。
如行屍走肉般,只剩下軀殼,沒有靈魂。
周馳換完衣服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深灰色沙發上,身形瘦弱、單薄的女人蹲坐在最角落裡,一頭柔順飄逸的黑髮灑在肩頭,抱著抱枕無聲無息地出神。
吊帶裙下隱約可見精緻的鎖骨、鎖骨右側的黑玫瑰。
往下,露出兩隻白皙、細嫩的腳,足碼很小、很短。
只是視線掃到陸煙緊攥的拳頭時,周馳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在害怕什麼?亦或是,她在後悔?
想到今天早上的狀況,周馳眼底滑過一絲沉思,瞧了眼那道單薄的身影,嘴皮動了動:「喝點水?」
聽到周馳的聲音,陸煙條件反射地轉過頭。
周馳身上染了血的襯衫已經換成嶄新的黑襯衫,領口的那兩顆沒扣,露出一小部分麥色皮膚。
性感且撩人。
陸煙打量了兩眼,搖頭:「我不想喝。」
周馳不可置否地嗯了聲,沒再強迫陸煙。
轉而走向陸煙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了下來。
坐了一會兒,周馳不慌不忙地翹起二郎腿,一手撐在扶手,一手搭在膝蓋,給人一種「他很放鬆」的感覺。
這副姿態,讓對面的陸煙也不自覺地放下警惕。
等陸煙緊繃的肩膀稍微放鬆後,周馳抬眼,緩緩掃向抓著抱枕邊緣不撒手的陸煙。
幾秒後,周馳緩緩開腔:「陸煙。」
「什麼?」
陸煙瞳孔猛地一縮,神色慌亂地看向周馳。
只見周馳滿臉平靜,深邃的眼睛裡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嘴上調侃一句:「我是洪水猛獸,這麼警惕我?」
「是怕我圖謀不軌?」
被周馳這麼一挑明,陸煙忍不住搖頭,否認:「沒。」
說完,陸煙接著補充一句:「我沒怕你圖謀不軌。」
「早上吃了什麼?」
「喝了杯牛奶。」
「中午呢?」
「沒吃。」
「餓不餓?」
「不餓。」
「有沒有想說的?」
「沒有。」
「後悔採訪白舒了?」
「沒。」
「刷到她的消息,害怕她出事還是擔心自己出事?」
「不是害怕,是……」
說到一半,陸煙猛地清醒,抬頭掃了掃對面不顯山水的男人。
陸煙冷了臉,質問:「你在套我話?」
周馳聞言,神情自然,沒有半點被揭穿的尷尬。
反而彎腰撿起茶几上的金絲邊眼鏡,不慌不忙地戴在鼻樑上。
戴上的瞬間,對面的女人看得更加清楚了。
甚至可以瞧見她眼底,藏著的薄薄的怒火。
以及那咬出牙印的嘴唇。
紋路清晰,連同那猩紅的血跡,一一落入他的眼。
打量完,周馳薄唇微抿,聲調依舊平緩:「我們是不是還在別的地方見過?」
「英國不是我們的第一面?」
陸煙神情一滯。
腦子裡不由牽扯出一段回憶。
是,不是第一面。
甚至不是第二面,是第三面。
第一面是在謝婉君死的那個晚上。
那晚,她親眼目睹謝婉君死在她面前,死前的謝婉君面目猙獰。
一如生前那般恐怖,讓她無處可逃。
那雙冰冷嚇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在警告她——「煙煙,不許不聽媽媽的話。」
「煙煙,快打電話給你爸,讓他回來。」
「煙煙,乖,你記住,你生下來就是贖罪的。你不配得到愛,懂嗎?」
「煙煙,你不是我跟你爸愛的結晶,你是讓媽媽落入虎口的罪魁禍首,所以煙煙,你永遠不會得到幸福。畢竟媽媽也沒有呢。」
「煙煙,你有個叔叔,很溫柔,那才是我的愛人,你爸爸只是個禽/獸。」
「……」
空蕩蕩的房間,就剩下她跟謝婉君的屍/體。
平日對她又打又罵的女人,在那天晚上好像突然安靜了。
世界,徹底安靜了。
她開始恐慌,開始陷入無盡的自我矛盾。
謝婉君死了,意味著她再也不用被她抓起來打罵了,也不會被她關進二樓的房間。
可是,她死了。
她該去哪?又能去哪?
可是謝婉君那天徹底安靜了下來。
只是,她兜里居然還揣了一封信,給她寫的。
她說:「煙煙,對不起。」
「我有愛過你,媽媽祝你快樂。」
怎麼可能快樂呢。
她怎麼可能呢。
明明從她生下來的那一刻她就註定了,註定了她這輩子得不到幸福。
她逃了。
逃出去找陸明,逃出去找人打電話,逃出去找人救謝婉君。
找了一圈都沒找到。
直到,在路燈下看到玩手機的周馳。
他見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脫下身上的外套套在她肩膀上,耐著性子問她:「有事?」
「借個電話,我要打電話。」
陸明沒接。
她將電話默默還給周馳,轉身離開。
走了兩步,背後的人問:「喂,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謝婉君死了。」
「誰?」
「我媽。」
「怎麼不早說?叫救護車了?」
「沒。」
「就你一個人?」
「嗯。」
「艹,我跟你一起,別怕。」
那一晚,他走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一路往前。
她突然不怕了。
那是她十歲以前,唯一的光亮。
世界現實無恥,而她,想要肆無忌憚、無畏無懼。
—
不知不覺,陸煙回了神,眼底恢復了清明。
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周馳,陸煙試圖扯出一個笑臉,只是怎麼也張不開嘴角。
索性僵硬地點了點頭,聲線顫抖道:「見過。」
「哪兒?我怎麼沒有印象了?」
陸煙閉了閉眼,敷衍道:「忘了吧,忘了挺好。」
周馳眯了眯眼,神色複雜地打量了一圈陸煙。
見她不願多說,也沒再逼問。
幾秒後,陸煙笑著問:「周馳,你說,白舒會不會有事?」
「不會。」
「你怎麼知道?」
「我要說不知道,你不跟我哭?」
陸煙一聽,不受控制地咳了起來,咳得面紅耳赤、差點順不過氣。
事實證明,她不會哭,因為——跟她沒關係。
白舒願意拿命賭是她的事,跟她沒關係。她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
周馳皺了皺眉,抬手在陸煙後背輕輕拍了兩下,吊帶睡衣觸感細膩,緊貼後背,薄薄的布料下是細白的皮膚。
咳了差不多兩分,陸煙才徹底緩過來。
周馳的手也合時宜地收了回去。
空蕩蕩的客廳里兩個人距離不足兩公分,近到呼吸糾纏一起,陸煙只需要輕輕抬頭就可以碰到周馳的下巴。
沉默兩秒,陸煙一把揪住周馳的衣領、翻身坐了起來。
而後,陸煙直起腰、仰著腦袋,紅唇一點一點湊進周馳的耳邊,故意問:「你這些年身邊走過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