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人來人往,隨處可見人間真實,家屬、病人、醫生之間好似一起完成了某種儀式。閱讀
在這場神聖又偉大的儀式里,有人得到、有人失去,有人幸福、有人悲苦,有人大徹大悲、也有人仿徨無所知。
儘是眾生相,眾生皆苦。
有人說,要是想死,就來醫院走走;如果還想死,就去手術室門口看看。
陸煙走進醫院門口,望著眼前看似平和安靜、內里卻波濤洶湧的走廊,突然有股恍若隔世的感覺。
跪在手術室門口祈求手術成功的,比佛祖面前祈求平安喜樂的信徒還多;蹲在樓梯口、病床上痛哭的,比電視劇里演得更真實。
你看,醫院就是這麼神奇的地方,它接納新生、包容疾苦、也接受死亡。
陸煙從踏進醫院那一刻起,就被這場景震懾到了。
她慢慢穿梭在生與死的通道,跟個遊魂一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終點——停屍房。
停屍間,陸明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雪白的床單遮住他的身體,遮住了他最後一絲尊嚴。
平日刻薄冷峻的臉上一片慘白,額頭上的血已經被清洗乾淨,現在的他跟睡著了一樣,卻又不完全一樣。
這是陸煙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陸明這麼平和地處在同一空間。
陸煙腿腳發軟,近乎用爬的方式爬到了陸明身邊。
周馳見狀眉頭緊蹙,想要伸手扶起陸煙,卻被陸煙甩開。
她笑著說:「別。我自己來。」
周馳的手一頓,最終還是任由她去,她需要一個人去消化這件事。
走近後,陸煙仔仔細細望了一番陸明,看著他額頭上的裂口,手指顫抖地碰了上去。
她笑。
笑得無力,笑得眼角泛紅。
她蹲坐在地上,嘴角笑著、一字一句跟陸明傾訴:「爸,我其實很愛你的,可是你為什麼、為什麼總看不見我呢?」
「謝婉君是,你也是。你們都有自己愛的、自己守護的。只有我,成了你們那場不甘不願的政治婚姻里唯一一個犧牲品。」
「在你無數個徹夜不歸的夜晚,我被謝婉君抓著一遍又一遍地打、罵,很痛很痛。痛到我想死。她試圖在我身上找到一絲快感,所以她將她所有的無能、屈辱全都發泄在了我身上。可是我也會痛、也會難受啊。」
「為什麼你們就沒想過我願不願意、我喜不喜歡做你們的女兒?」
「謝婉君死的那個晚上,我以為我終於可以擺脫了。可是後來我才明白,那只是開始。你跟她一樣,厭惡我、憎恨我。我早就知道,知道你寧願把溫情給一個陌生人也不願意分給我。」
「齊月嗎?我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比你還早。就是那次姑父被污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她跟那個女人長得太像了。像到我只需要簡單調查一下就知道了。」
說到這,陸煙同陸明笑了笑,閉著眼緩了緩,又繼續講:「我以為你多少會顧及一下小姑的感受。沒想到你決心那麼大,非要把齊月接回來。你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接回陸家呢?」
「你不接回陸家,不招惹小姑,不碰謝婉君,我其實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可是你總是這樣,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所以,我當然得阻止。明明第一次給你u盤已經是警告了,你為什麼非要趁著我去川西,大張旗鼓地想要把夢航賣了,還挪用公款給齊月鋪路呢?」
「你真的覺得齊月長得像她母親,她就是你的孩子了?」
「你肯定現在都不知道,齊月她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只有我,只有我這個孽女,是你唯一的骨肉。可笑嗎?」
陸煙的聲音哽咽了兩下,強忍著悲痛,陸煙撐在床邊緩緩站了起來。
那道單薄的身影趴在陸明身邊一動不動,而後,一道近乎哀嚎的哭聲在這病房裡響了起來。
周馳站在不遠處,望著眼前哭得泣不成聲、渾身顫抖的女人,只剩下詫異。
他突然發現,這女人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的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她比任何人都堅強,也比任何人都脆弱。
這些年的痛苦、不甘,於她而言,反而成了她活下去的理由、支撐。
良久,陸煙捂住臉站直了身子,最後看了眼陸明,她釋懷地笑了笑,嘴上道:「我原諒你了。原諒所有不公、原諒所有惡意、也原諒你不愛我的事實。只是,下輩子如果有機會,我不會再跟你做父女。」
「緣分已盡,你安息吧。」
陸煙的聲音溫和平靜,字裡行間卻透露著這些年來她承受著的委屈、痛苦。
她選擇用最溫柔的方式去釋懷、去寬恕每一個人。
或許在死亡面前沒什麼深仇大恨、誤解不能被原諒的、不能被寬恕的。
她那二十多年的痛恨,在這一刻好像煙消雲散。
陸亭清不知何時到的,見陸煙走出停屍間,陸亭清立馬跑過去、面帶痛苦地抱住陸煙,抱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只拍著陸煙的後背,默默哭著。
耳邊哭泣聲不止,陸煙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只覺經歷了一場噩耗,累得渾身沒勁、連話都說不出來。
等陸亭清哭得差不多了,陸煙指了指陸明的方向,啞著嗓子說:「小姑,麻煩你了。」
說完,避開所有人的問候,一個人踉踉蹌蹌地走出醫院。
—
走出醫院,陸煙再無力氣,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
陸煙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落入了一個溫暖、安全感十足的懷抱。
陸煙緩緩睜開眼,正好撞進一雙漆黑、幽深透著幾分擔憂的眼,看著周馳臉上肉眼可見的擔心,陸煙有氣無力地笑了笑。
努力勾住周馳的脖子,手指輕輕碰了碰周馳的嘴唇,笑著問:「周馳,我是不是活得很失敗?」
周馳抱緊懷裡的女人,感受著她的脆弱、無助,一步一步走向卡宴車。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周馳不由分說地捧住陸煙的臉貼了上去。
他用他的行動告訴她,告訴她她有多讓人著迷,告訴她她活得多精彩,告訴她她有多吸引他。
空擋安靜的車廂里,只剩下愛與被愛,只剩下救贖與被救贖,只剩下理解與被理解。
熱吻過後,周馳貼在陸煙的耳邊,低聲說:「陸煙,你活得一點都不失敗,你活得很精彩瀟灑。」
「你始終勇敢、無畏、自由、熱忱。」
「你活在痛苦裡,卻從未放棄拯救自己、拯救其他人。」
「答應我,好好活著,好嗎?」
最後一句話宛如平地驚雷,炸得陸煙半天找不到東西南北。
好半晌,陸煙才問周馳:「你不怕我是一個薄情又冷淡的人?」
周馳不動聲色看了眼懷裡的人,一臉平靜地否認:「你不是這樣的人。」
大悲大喜也不過如此。
她以為今日過後,在這偌大的世界,她只剩下她一個人。
卻不曾想,還有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看遍她所有狼狽時刻、看穿她所有偽裝後還願意朝她走近,還願意選擇理解她。
只是……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陸煙咬了咬牙,偏過頭看著面無波瀾的男人,問:「你這次損失了多少錢?」
周馳眼皮一跳,似乎沒想到陸煙在這狀況下還能關心這事。
回憶了一番,周馳面不改色開口:「13個億。」
陸煙臉一白,胸口那口氣差點沒緩過來。
周馳很早之前就想收購夢航,準備了將近半年,就在前兩天陸明剛鬆了口,卻不曾想,他突然跳了樓。
一夜之間,周馳這半年的投入全打了水漂,可謂損失慘重。
想到這,陸煙深呼了一口氣,捏緊手心、閉眼道:「我是故意的。」
周馳闔眼,沒什麼情緒地回了句:「我知道。」
陸煙猛地睜眼,驚呼:「你知道?」
「知道。」提起這事,周馳好像並不在意。
陸煙心情卻有些複雜,她做這件事之前就想好最壞的打算——跟他一刀兩斷的。
白舒背後的那位大人物是周馳這事壓根兒不用細查,她一直知道,也是採訪事後她才有契機重新接觸周馳。
只是,她沒想到,陸明這麼快就把齊月安排進來,還想把她安排給他的合作夥伴——周馳。
知道的那一刻,陸煙是憤怒的,等清醒過來又覺得好笑。
所以她親自去見了齊月,那不是她倆第一次打交道。
第一次是宋清遠事件,可惜,齊月不知道她就是當初處理宋清遠事件的人。
齊月太蠢,她的警告她聽不懂,她還是那麼高調地進了陸家大門。
周馳是怎麼被她拉進來的?
好像是那通電話,那聲「月月」,她以為是齊月。
沒想到是周嘉月。
想到這,陸煙閉了閉眼,暗嘆太晚了,她那時候已經開始布局了。
是,她是愛周馳,可是她更愛自己。
誰讓他跟陸明有交情呢?
她費心查出夢航財務出問題,她想拿這件事威脅陸明讓他別那麼高調,好不容易拿捏住陸明的七寸,結果陸明轉頭就要把夢航賣給周馳。她當然不樂意了。
既然周馳想收購,那她就趁著收購前拉ME介入,這樣ME和周馳、夢航三方各自牽扯,誰也得不到便宜。
按理說,ME是能贏的,畢竟丁玲跟ME高層有勾/結,有她從中幫忙,再加上她對夢航財務的把控,收購夢航對ME是勢在必得的事。
她算了所有,唯獨沒算到陸明突然跳樓,她的計劃里三方都有損失,陸明算起來最多破產、再也沒法東上再起,不可能走到這一步。
中間一定出了變數,一定還有她不知道的事。
手上的力道鬆了一下,陸煙神色不明地看著周馳,問:「多久知道的?」
「稻城。」
陸煙眨了眨眼皮,不咸不淡開口:「知道了還由著我來?」
「你需要發泄。這13個億,我丟了不虧。」
說著話時,周馳一臉淡定,好像沒什麼所謂,卻讓陸煙心跳陡然加快。
陸煙試探性地摟住周馳的脖子,慢慢爬了起來,她與他面對面坐著,她滿心滿眼地望著他,望著他赤/裸/裸地剖解自己:「我是個很小氣又極其討厭的人,占有欲極強,又很會記仇的人。」
「之前採訪一個業內人士,採訪過程我一直問他各種刁鑽的問題,他一直保持微笑。直到結束,鏡頭關閉,他才當著一眾人的面直罵我沒有情商、為人處事太過僵硬,又罵我同陰溝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這輩子恐怕沒一樣有出息。還說我想要的都得不到。」
說到這,陸煙頓了頓,又道:「我當時只當他在放屁。直到有次去普陀寺,我抽了個下下籤,方丈看了簽直搖頭。嘆著氣跟我說,我這輩子活得艱難。」
「現在看來,那位業內人士說得挺對。」
周馳回摟住陸煙的腰肢,笑問:「你還信這些?」
陸煙挑了挑眉,一臉認真:「當然。這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多准。」
周馳闔眼,又問:「還算了什麼?」
聞言,陸煙立馬爬起來,紅唇貼在周馳的耳邊問:「你想問我算沒算姻緣?」
「算了?」
女人搖了搖頭,笑得格外放肆,貼在他耳邊慢慢回:「沒。」
看著陸煙臉上的狡黠,周馳腦子裡突然晃過一個畫面。
重新梳理了一遍他跟陸煙之間的聯繫,畫面來回切換,最終定格在了英國那個街頭。
晚上九點多,晚會還沒結束,他提前離場,準備開車回公寓,卻被交警拉住交罰款。
他那時身無分文,跟交警交涉半天都沒得到解決。
正當為難之際,交警朝他指了指不遠處,跟說了句:「那邊有個很漂亮的女士,或許你可以找她借點錢。」
他順著看了過去。
只見,21歲的陸煙穿著一身貼身吊帶裙正站在路邊打車,皮膚雪白、身材極好,宛如敦煌壁畫上的仙女——漂亮、美艷卻又讓人高不可攀。
一頭長髮被風吹得凌亂不堪,那雙漂亮的狐狸眼充斥著冷漠,手上捏著一支煙正準備往嘴裡塞。
野性十足。
完全不像半個小時前那個乖巧聽話的鄰家女孩。
他只猶豫了兩秒就邁開腿走了過去,女孩見到他臉上滑過一絲驚訝,接著,女孩收了煙,朝他看了過來。
那一眼,好似隔了無數個歲月。
那雙眼睛,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男人自尊心作祟,他出聲打斷她的懷念,問:「身上帶錢了?」
送她回公寓的路上,她問:「Adam,你會記住我嗎?」
他以為她在開玩笑,也故意回:「Rose,英國的風可吹不到中國。」
說是玩笑,其實也不盡然。
他留了聯繫方式,想讓她找他。卻不曾想,那通電話隔了三年才打通。
他看到那通陌生號碼,猶豫了將近十幾秒才接通。
畢竟,他們之間除了英國那點聯繫,再無瓜葛。即便這次有聯繫,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拿下她。
只是,她壓根兒沒懂他的意思。
他現在都記得,他那天說完那句話後,女人砰的一下甩開車門,轉過臉同他嗤笑一聲,回了句:「哦,那祝你幸福。畢竟,英國的風吹不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