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2024-08-30 10:22:01 作者: 宋昭
  正如多吉所說,多則大變樣了。

  東邊那塊空地蓋起了兩棟學校樓,馬路已經通到家門口,一條水泥路從頭到尾貫通每家每戶。

  村口還掛了一塊藍色鐵皮牌——重點扶貧村,由藏語和漢語寫成。

  陸煙看到那塊鐵皮牌,下意識拿起相機拍了一張,拍完,陸煙撐在玻璃窗前一言不發望著那幾個字。

  望著望著陸煙笑了起來,似冬日的暖陽,明媚動人。

  徐進自然清楚她在笑什麼,也跟著咧嘴一笑,唯獨多吉懵懵懂懂地轉了轉腦袋,一臉迷茫。

  笑得差不多了,陸煙趴在車窗前呼了一口熱氣,車窗瞬間起霧,陸煙伸出手指寫了兩個字——真好。

  一切都好,什麼都好。

  她喜歡的,都好好的,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所以,真好。

  陸煙又吹了口熱氣,抹掉那兩個字,抱著相機半躺在后座,腦袋半仰,望著頭頂的車蓋。

  這一刻,心裡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寧。

  陸煙想,這或許就是活著的意義。

  找到自己熱愛的,並為之努力,然後靜靜看著它們變得更加美好。

  而她,好像看到了。

  陸煙偏過臉看向遠處,對面的格里雪山依舊高貴、神聖,陽光打在山頂,宛如佛光普照,是那樣美麗、那樣高不可攀。

  這樣好的景色就應該配同樣好的人,多吉是、徐進是,他們都是。

  —

  陸煙在多則待了兩天,這次拍的東西大多都是她滿意,甚至喜歡的。

  離開多則前,陸煙跟徐進一起去對面的山坡走了走。

  走在路上,風呼哧呼哧吹,陸煙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了個眼睛出來。

  帽子戴上,幾根頭髮絲鑽出來,遮了陸煙的眼睛,陸煙從兜里伸出手小心勾掉頭髮絲,勾了兩下才勾開。

  剛勾完,風過來,陸煙迎風站著,帽子當場被吹掉。

  一時間,頭髮絲四處飛揚。

  旁邊的徐進見狀,彎腰一把抓起地上的帽子,瞥了眼被頭髮糊了一臉的陸煙,徐進上前兩步擋在陸煙面前,抓著帽子一把扣在陸煙的腦袋上。

  頭髮更亂了。

  那張凍得越發白的臉上浮出短暫的怔愣,下一秒,陸煙摁住帽子睨了睨眼前的徐進,朝人扯了扯嘴角:「你不會溫柔點?」

  徐進:「還嬌氣起來了。誰給你慣的。」

  這話一出,陸煙舔了舔嘴唇,仰著臉慢悠悠回:「周馳慣的,不服?」

  徐進被陸煙的話噎住,哽了半秒,才沒好氣說了句:「還真談了戀愛嬌氣起來了。早年出去,我可全記得。不怕我告周老闆揭穿你的真實面目?」

  這兩天陸煙跟周馳每天保持著通信,他那邊再忙也會抽時間給她報備時間,陸煙當然不虛,對著徐進揚了揚下巴,一臉囂張:「你告唄。看看他是站我這邊還是你那邊。」

  徐進無可奈何,擺了擺手,表示說不過她。

  又走了半小時,終於到了山頂。

  陸煙手揣在兜里,用胳膊捅了下徐進,用眼神示意他看多則。

  徐進順著看過去,最先看到的那條新修的水泥路,宛如盤旋半山腰的龍,彎彎繞繞穿過村里。

  還有立起的電線桿,也進了每家每戶。

  遠處看過去,和諧安寧而又美好,宛如一幅畫卷,讓人只窺其中美好,看不透底下的起伏。

  「還記得我們過來的多則是什麼樣的?」陸煙也在望,望完,問徐進。

  徐進嘶了一聲,慢慢找埋在深處的記憶,「當然記得。沒路沒電沒水,什麼都沒有,總之一個字——窮。是真窮,窮到我不忍心多看。」

  「我走了那麼多地方,就沒見過這麼窮的地兒。全村的東西湊齊還沒有我的後備箱存的多。連個醫生都沒有……」

  風太大,徐進後半句話陸煙沒聽清,只是兩人都能明白對方此刻的想法。

  他倆之間共患難的日子可真是多了去了,現在看,倒成了一段美好的回憶。

  徐進舌尖抵了下牙齒,從兜里翻出一包煙,取出兩根,一根咬在嘴裡,一根遞給陸煙。


  陸煙不慌不忙接過煙含在嘴上,火苗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陸煙背對著風、捧著火點燃。

  煙霧剛起便被風給吹散了,陸煙將手上的打火機還給徐進,指間夾著煙慢慢吸了口。

  紅唇里一點一點吐出煙霧,吐完,陸煙主動跟徐進聊起了往事。

  「16年,我第二次跑川西,走的丙察察線,一路繞到多則。當時車子陷進沼澤,是多吉看到我,然後跑回去幫忙找人抬起來的,」

  說到這,陸煙朝徐進指了個方向,一臉熱忱:「還記得?就那個方向,我陷車的地方。距離這裡20公里,可多吉還是不管不顧地跑回來叫人了。」

  「他們開三輪車、摩托車跑過來幫忙,最開始沒拉起來,後來又去找了輛破舊的大車。」

  「拉了足足五個小時才拉起來。五個小時啊,不是五分鐘也不是五十分鐘,而是五個小時。」

  陸煙鼻子有些酸,眼眶也泛了紅,蠕動著嘴唇,繼續往下說:「當時其實都想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車越陷越深,而我在裡面動彈不得。可他們沒有放棄我,一直跟我說話。我聽不懂藏語,他們就不停給我比手勢。」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藏族人毫不掩飾的善意和熱情。」

  思緒來了擋不住,陸煙關於多則的記憶一點點被打開,提起這段往事陸煙至今深切感激。

  徐進認真聽著,陸煙說得一點沒錯。他當時也在多則,還去參與了那場救援。

  那時候的陸煙跟現在完全不一樣,她那時候對死亡無所畏懼,甚至在他們拉車時,她艱難伸出天窗,不是喊救命,而是朝他們喊:「別拖了,就這樣吧,就這樣死了也挺好。」

  徐進聽到這話差點氣瘋,那時他正趴在沼澤里準備先把陸煙帶出去,聽到這話,徐進氣得咬牙,滿是泥的手指著陸煙罵:「你他媽要作也不是這個作法。他媽沒看見這麼多人圍著你轉救你?」

  陸煙不吭聲了,而後,聽話地接過徐進手裡的繩子栓在腰杆,跟著徐進慢慢爬出沼澤。

  當天晚上,陸煙跟著徐進他們回了多則。

  看到多則的場景,陸煙懵了,她沒想到這麼窮。

  真的,太他媽窮了。

  真他媽不是人待的。

  她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個像樣的廁所,連水都不多,她想洗個澡都不行。

  多吉媽媽還是用喝的水給她倒了半盆讓她洗臉,又給了她一套新衣服。

  那是陸煙第一次穿藏服,換完,陸煙忍著難受走出房間。

  沒幾步她就看到了一露天火堆,而多吉正跟白日救她的男人在一起。

  陸煙看到徐進剛開始還有些煩躁,最後還是走了過去。

  剛走近,陸煙就見徐進一身髒兮兮的,還穿著下午爬過沼澤的衣服。

  滿身泥,臉上、脖子上、頭髮上到處都是,跟個野人似的,狼狽得很。

  她坐下來時,徐進狠狠剜了她一眼。

  陸煙那時不過二十來歲,哪能經歷這委屈,直接當著多吉罵了起來:「你他媽什麼眼神?」

  徐進也不是什麼好惹的,聽到陸煙罵,也跟著發起火,指著陸煙鼻子罵:「你他媽還好意思問,你自己看看為了你,大家下午都幹嘛了?知道他們為了你做了什麼??你別他媽不識好歹,書讀後腦勺去了,他媽一句謝謝都不會說?」

  多吉在旁邊瑟縮了肩膀,抱著徐進的腰杆不停說些話,陸煙聽不懂,不過大概意思明白,讓他們別吵架。

  陸煙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徐進要跟她罵,她理不理虧也會罵回去。

  兩人僵持了將近兩小時,多吉喊來了阿爸次仁,次仁手舞足蹈了半天,陸煙才熄火。

  也是第二天陸煙才知道,次仁他們為了幫她拖車,去喊大卡車的費用是他們家半年的生活開支。

  最主要的是實在太過折騰,幾乎沒人願意過來,是次仁去求的。

  陸煙知道以後很愧疚,離開前留了兩千塊,可惜,她走出多則才發現錢在她的口袋裡。

  也是從那時起,陸煙開始經常跑川西、跑多則。

  她跟徐進剛開始並關係,她覺得他有病,他覺得她矯情。

  直到那次他倆一起去找醫生救一個村民,徐進身體出了問題,她開車一路跑徐進才對她態度有所改觀。


  後來,越來越了解才發現當初的偏見有多大。

  大抵人都是從不了解到了解的,他倆最開始那劍拔弩張的樣能走到現在也不容易。

  到這就夠了,不能往前一步,也不能往後退一步。

  想到這,徐進咬了口煙,懶洋洋回:「廢話,當然記得。還差點跟你打起來。」

  陸煙也記起了這茬,朝徐進挑釁:「你不一定打得過我。」

  「喲呵,吹牛誰不會。有本事我倆打一架。」徐進挑眉,一臉不服氣。

  剛說完,徐進小腿就被人踹了一腳,緊跟著,一個沒察覺,陸煙一把揪住徐進的衣領一個用力將他撂倒在了草地上。

  徐進一怔,下一秒罵罵咧咧起來:「我他媽……你能不能有點正行。老子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

  陸煙往後退了兩步,看戲似地望著艱難爬起來的徐進,嘴上慢悠悠回:「你輸了。」

  徐進:「……」

  他能打死這丫的?

  不犯法吧?

  —

  第二天天還沒亮,陸煙一個人背著包拎著相機悄無聲息走出房間。

  剛下石階就見徐進倚在皮卡車邊上抽菸,天太暗看不清他的臉,只猩紅的火苗在空氣中忽明忽暗。

  見到她出來,徐進主動問:「這麼早?」

  陸煙幾步走到皮卡車前,透過微弱的手機光打量了兩眼徐進,見他一臉平靜,陸煙撇了撇嘴,打開后座的門將手上的包扔了進去。

  丟完,陸煙叉著腰問:「你也這麼早?」

  「這不是送你一程。去機場?」徐進捏著菸頭在車前蓋杵了兩下,等徹底滅了火才問。

  陸煙搖了搖頭,「去趟稻城。」

  「幹嘛去?」徐進揚眉問。

  陸煙覷了覷徐進,慢悠悠回:「見個人。答應了的,來這邊一趟不容易,過去看看。」

  「我送你過去?」徐進沒再問下去,轉而問。

  陸煙頓了兩秒,想了想,點頭:「也行。」

  徐進丟掉手上的菸頭,繞過車頭邊走邊一句:「上車。再磨蹭多吉可就醒了,到時候你可不好走了。」

  砰的一聲,車門關閉,陸煙扣好安全帶,偏過臉望了眼門兒清的徐進,嘴上卻問:「你怎麼知道我在躲多吉?」

  徐進翻了個白眼,不慌不忙啟動引擎,直到車開出一兩米了才扯著嗓子回陸煙:「你哪次走不是避開多吉。那小子捨不得你,每次你走後都偷偷哭。還以為我不知道呢,就他那紅紅的眼,我一看就明白了。」

  「按理說我也比你早認識他,你說,這小子我走他怎麼就不哭。還真是區別對待吶。」

  陸煙難得跟徐進懟了起來:「誰讓你長得不討喜。」

  「說得你長得多好看似的。咱能謙虛點,別這麼驕傲?」

  「不能,畢竟實力在那。」

  「嘖,臉皮厚了。」

  「滾。」

  「……」

  兩人一人一句倒是沖淡了離別,一路上沒人提多久再能見面,也沒人提未來如何。

  因為他們都明白,人這輩子,有重逢就有離別,沒人是例外。

  他們能做的就是讓快樂多一點,重逢次數多一次。

  其他的都是虛的。

  人越長大越明白,孤獨是常態。

  多則到稻城這條路陸煙走了好幾回,以前沒覺得有什麼不同,直到今天才發現這條路不長,才發現周邊的風景這麼美好卻又這麼短暫。

  走著走著,天色亮了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

  車裡,陸煙坐在副駕駛上偏著臉、目不轉睛地望著這飛快變換的風景。

  穿過一座座雪山、一片片草地,路過幾個清澈湛藍的海子,陸煙漸漸遠離多則。

  下午兩點,皮卡車停在稻城的街道,陸煙下車,彎腰撿起后座的相機、黑包,關上車門。

  收拾完,陸煙繞過車頭站在馬路邊朝車裡的人擺了擺手:「再見。」

  徐進搖下車窗伸出腦袋仔細打量了兩眼陸煙,嘴上也說:「再見。」

  道完別,陸煙背上包頭也不回往前走,徐進則啟動引擎返回多則。

  這一路,總會有重逢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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