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東雲閣墨香清暖的軟椅上,我的腰背像針扎了一般難耐。
「這個繡娘,是臣的管家月前自西市朗繡坊召進府中的,她自言是姑蘇人氏,自小家中經營繡坊,後來隨父母到長安旅居,經營些蘇繡生意。又因繡工出眾,考進了官坊,一直便在朗繡坊中謀生。因小五出嫁,家中活計上的人多善粵蜀之繡,所以便到官坊召買了幾個擅蘇繡之人,其中便有這吳娘。」
爹說的這個吳娘我有印象,確有幾分江南女子的水秀,她被召進府中繡的第一張帕子是一副山松圖,我到現在還用著。
「不想這女子竟是歹人,臣的侍衛到她房中搜查之時,她正欲撕毀焚燒穢衣殘片,被侍衛抓了個現行。」爹說著起身撩掀衣襟鄭重跪了下來,「臣家中用人不嚴,致使病穢累及皇宮,更是有損太后娘娘並公主貴體,臣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
我爹跪下了,我忙不迭起身,跪在我爹身後,口中亦是自請罰處。
「國公爺起來。」皇帝走出他的龍棧書榻,伸手將我爹扶了起來。
我爹不肯起,榮璋扶起的手用上了力道:「此事如今尚未清明,這個吳娘不過區區一個弱女子,怎會有如此大的膽子行此株連九族之事?她背後定有主謀。況且據國公所言,她自被抓至今半字原委皆不肯吐露,想來背後必定牽連眾多。若她是奔著謀害朕來的,國公與賢妃也不過就是受人利用罷了。國公在朝多年,是朕的長輩,如今也是朕的岳丈,朕信得過國公,信得過江家,當然,也信得過微微。」
爹站了起來,臉上不住汗顏。
榮璋繞到了我爹身後,雙手把我拉了起來。
我沒有話說,他也沒有,只是拉著我的手一直拉到了軟椅邊上讓我坐下:「國公,咱們便好好說話,不要嚇到微微,她小呢。」
父親點了點頭,又是一躬到底。我知道他在謝皇上,謝他沒有雷霆之怒首先遷責江家,謝他始終護著我。
握著榮璋的手,感受他的溫度,我心中既難過又覺得溫暖。
「皇上,臣已著人加緊訊問,只是這個吳娘嘴硬得緊,軍中的把戲竟也熬過了幾個時辰。不過皇上寬心,一有消息,臣定親自來報。」爹見皇帝一直在我身邊,不動聲色地緩緩舒了口氣。
「有勞國公大人。」榮璋晃了晃拉著我的手,笑容溫和。
「皇上!皇上!不好了……」簾卷門動,衝進來的是錢德閱。
甚少見他如此慌張,我心道不好。
「好好說話。」榮璋比我敏銳數倍,見錢德閱跌跌撞撞衝進來,握著我的手頓時一冷。
「皇上,皇上,公主,公主不好了!」錢德閱跪在地下,大汗淋漓,瑟瑟回道。
沒等任何人有所反應,榮璋已在丈許之外,出了東雲閣的大門更是奔跑了起來,一路向著皇后的馥春宮疾馳而去,遠遠甩開了後面追隨的宮人內監。
能跟上榮璋半步的是我和我爹。我爹雖然近年有了歲數,但是武將出身的脾性仍是刀槍不離手,閒時一趟拳腳,打得虎虎生風,不減當年威猛,至於我,且當虎父有犬女,犬也沒多菜吧。
總之,皇上前腳進了馥春宮,我和我爹十幾步後也跟了進去。
「孩子,我的孩子啊……」未進將進,我聽見了皇后杭澤靈近乎絕望的哭聲。
一時,我亦愣在當場,心扉痛徹。
許久未見,再見當年學中情同姐妹之人竟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下。馥春宮中,皇后杭澤靈面色枯槁如灰,抓著皇上臂膀的手抖得篩糠一般,怎麼用力也抓將不住,一頭烏黑的秀髮自髮釵處半壁散落,粘黏在蒼白的臉上,整個人憔悴得如同飄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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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床上的蘊儀公主臉若金紙,看起來似已無半分氣息,若不是身上的薄毯偶爾微動,當真已看不出生死之別。
「怎麼回事?不是已經見好了?!」榮璋看過女兒,亦是沒有了平日的從容篤定,暴吼著拉過跪在一旁的御醫。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臣等的罪過!是臣等的無能!」以柳執事為首,眾御醫皆扣頭「咚咚」在地,直震得馥春宮紫忱殿內磚移牆搖。
「說話!磕頭有什麼用?朕的女兒到底怎麼樣了?」榮璋看著床上一絲氣息也無的蘊儀公主,一時目眥盡裂,掀起柳乾生問道。
「公主,公主中毒已深,怕是……怕是……難以回天了。」一生為醫,柳太醫想是從未這樣挫敗過,面色亦如鐵灰一般,形制散亂,再無求生之狀。
「中毒?中毒……」榮璋重複,「公主怎麼會中毒?」
「皇上,臣等已查看過,此毒和染了穢物的衣片乃是同時藏入繡枕之中的,只是穢衣可顯見,毒/粉微末著在絲綿之上,實難察覺。」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御醫,我認得他,他叫沈萬崇,「這繡枕曾在皇后宮中一夜之久,且公主不住把玩吸納,想來毒/粉就是此時被公主過量吸取的,此毒毒性奇特,初時症狀與時疫極其相似,且從脈象上不易斷出,待時疫之症見穩,我等發現脈象有異之時,毒性轟然爆發而至,至而……已晚!」
「你們怎麼知道這毒也來自繡枕?」榮璋問道。
「毒雖散盡,但香氣久存,繡枕絲綿中臣等翻出杜若、薛荔、蘅蕪、寶相之蕊,各色香氣皆有源出,唯獨一種香氣,似石非石似花非花,清冽至極,皇上可嗅,公主如今口鼻腹臍之間皆是此藥霸道的香氣。」沈萬崇道。
眼眸紅透,榮璋抱住已經不能哭出聲音的澤姐姐,向眾醫道:「已晚是什麼意思?有毒便可解,可解便可救!」
「回陛下,臣等發現公主毒相至今,已用盡可用之藥,只是起效甚微。想來這毒方並不尋常,詭異難測頗似世外遊方,料想配毒之物尋常醫者怕是聽也不曾聽過,臣等竭盡全力也難以尋其根本,臣等屬實已盡力,請皇上降罪。」沈萬崇又是一扣而下,不再起身。
皇后昏了過去。眾人忙上前攙扶。
「蘊儀,盈盈,盈盈啊……哀家的孩子啊。」門外,不知何時太后的轎輦已經到來。
見到母后,榮璋悲苦更是難耐,只得強忍著抱起皇后安於榻上,忙又起身扶住撲身進來,發著高熱,搖搖欲墜的太后。
太后咳嗽不止,仍不顧眾人勸阻攙扶,伏在蘊儀公主榻前:「孩子啊,哀家的孩子,你醒醒,你醒醒……皇祖母來看你了。」
不知是不是太后的呼喚起了作用,一直只剩半分氣息的蘊儀竟動了動嘴唇,眾人一驚,細觀之下,竟發現蘊儀小小的臉上,睫毛也在微微的跳動。
「皇上,皇上……」我上前一步,拉住榮璋的袖子。
皇帝的注意力全在女兒身上,並沒有分神於我。
「皇上,皇上!」我再次呼喚。
榮璋回過頭。
「皇上……告訴那個繡娘,告訴吳娘,就說……就說我死了!我已經毒發身亡。」見到盈盈一息尚存,我的腦子亂極反醒。
一瞬間,我看到榮璋眼中頓閃的光芒。沒錯,若說時疫之症未必是針對我,那下毒就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