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將盡的時候,宮中時疫終於悉數散去,迎著滿枝搖曳生姿的春花,各宮齊整屋舍,除塵灑掃,走在甬道上都能聞到從各宮各殿飄出來的皂角芳香。
我也按照皇帝「降罪」的聖旨,從安瀾殿搬出來,住進了曉月湖邊的鹿柴。
——這裡風月成詩,水湖成調,是皇帝偏愛的獨居養心之處。
於是宮中皆言,這是罰嗎?是罰進了皇上的心裡吧。
只有我知道,橋上人是觀景人,亦是景中人罷了,皇帝夜夜來宿,夜夜不過睡在月窗之下的榻上而已。
「賢母妃,賢母妃,外面好暖的風,賢母妃陪盈盈去放風箏吧。」這一日,春和景明,粉雕玉砌一般的蘊儀公主拎著個軟翅大鳳凰跑進了我的寢殿。
進宮半個月,我和皇帝的女兒肖品盈成了最好的吃飯搭子。她們不讓她多進油炸的香餅雞脯,她就跑來鹿柴吃我的份例,又磨著鈴鐺給她做各色甜品,半個月吃的衣服都小了。
「風暖管什麼用?要風大才行,還要是東風,讓風箏吹到湖面上才好看。」我一邊說一邊緊著裙帶,攏著衣袖,準備陪她出去。
「你這樣日日纏著賢母妃,以後便搬來鹿柴和賢母妃同住吧,省了本宮多少照看你的功夫,連翻個帳冊的空兒都沒有。」門外,宮人報皇后來了,又聽見她清清柔柔的聲音。
「澤姐姐。」我笑著迎了出去,就要伏下。
「本宮說了,以後沒旁人,就免了這規矩。」皇后拉了我起來,笑道。
千機散的藥力一過我就去拜見過皇后,眼見著皇后並蘊儀公主的氣色一天好似一天,只是一直也沒得時候敘話。
「今日暖和,盈盈鬧著要找賢母妃一同放風箏,本宮便同她來了,這丫頭總是黏著你,可嫌煩?」澤姐姐今日氣色大好,面龐如水淨澤,隱隱還是當初學中念書的模樣。
其實比之泉姐姐,我更喜歡澤姐姐的模樣,她們姐妹哪裡都像,隻眼睛不似,泉姐姐喜歡笑,笑起來眼睛就成了月牙,澤姐姐的眼睛像極了一潭清水,總是安靜的。
「多少有點兒。」我咂著嘴笑道,「這丫頭不像姐姐,像皇上,鬧得很。」
皇后身邊的小宮女恬梔都傻了,呆呆看著我,大概以為我吃壞了東西,敢這樣說公主,還帶上皇帝,卻見皇后非但不責怪還用帕子捂著嘴笑個不住,更是奇怪地上下打量我。
「煩也沒用,本宮瞧她以後大概有一半時間都要在你這兒的。」皇后擎著帕子向外瞧了瞧,「你說的東風來了,走吧。」
鹿柴離著曉月湖極近,東風一來,盈盈手中的大鳳凰颯颯展翅奔了湖上,一時湖光璧色如洗,鶯燕鳴啼似笛,正是一季春色無邊。
肖盈盈大病初癒,哪裡管得了眼前有沒有石頭,長沒長草,她心裡的草已經老高了,胖胖的小手拽著繩子撒歡一樣跑了起來,慌得一眾跟隨的太監宮女左右看護不及,圍成個圈子又喊又叫,就是抓不住完美遺傳了她爹敏捷好動的肖盈盈,場面著實招笑。
我也笑得端莊全無,拎起裙擺塞在腰間,也想衝上去抓一下這個小胖子。
「微微。」皇后也笑,又擔心女兒別一激動掉進湖裡,「能抓住嗎?不要都掉進湖裡啊。」
「哎呀放心啦。」我應道,「再來三四個,我也抓得著。」
快步衝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身後,避開盈盈的視線,找准她跑過來的機會,我只一伸手就拽住了她的裙帶,展眼已把胖公主舉了起來,惹得她咯咯咯的大笑。
「好了好了,瞧你這滿頭大汗的,好好放風箏,不許跑了。」皇后走過來,給女兒擦了擦汗,看她又跑走,卻拉住了就要跟過去的我,「微微。」
「啊?」轉過頭,我看到皇后臉上淡淡的笑意。
「你來。」皇后道。
不覺心中一動,我低著頭,隨皇后來到湖邊一棵枝葉繁茂的合歡樹下,皇后拿著帕子也替我擦了擦汗。
「澤姐姐,可是微微求你的事情已有了安排?」我見皇后好奇地盯著我,出聲問道。
前日一早,御醫局來報皇帝:太后鳳體業已痊癒,可不再用藥了。為感上天庇佑,宮闈時疫盡消,皇帝自朝堂下來,便至大明宮北麓舊年剛剛修葺完成的蓮業寺中,開啟了為期三日的祈福祝禱去了。
皇帝剛剛離開,我便聽說太后召了掖庭獄主管並宗府寺卿進宮面見……
我想,大概是時候了。
「嗯,安排好了。只是本宮好奇,歸寧之事何故這樣著急?連七日後的冊妃典禮也等不得了嗎?你要知道,如今雖眾人皆喚你一聲賢妃,可是金碟宗冊之上你位份還在貴嬪,你現下歸寧,用的儀仗,帶的器物與賢妃之級皆差之雲泥,就再等兩日不好嗎?」皇后不解笑道。
「沒事兒的,大不了冊過賢妃,我再運兩車金銀珠寶回家就好了。一場時疫鬧得宮中不寧,我家府上也七七八八病倒了不少人,連我的侄兒也病了,如今大好了,實在太想回去看看他們,真是多謝澤姐姐費心。還有,若是等封了妃,我歸寧還需太后懿旨、皇帝聖旨,沒得一頓折騰又耽誤好幾日,貴嬪有貴嬪的好處,只要皇后娘娘您同意便可了。」面上嬉笑,我的心裡卻已是紛紛亂亂起來。
「你這丫頭便是沒安好心腸,為了自己省事,只讓本宮一個人擔了責任去。也罷,去就去吧,好在國公府離得極近,只是說好了,明日一早啟程,晌午過後便要回來,規矩是不能到掌燈時分的。雖然皇上寵你,平日裡做些什麼都沒人敢得罪你賢妃娘娘,這齣宮歸寧可不是小事,本宮也擔著責任,不要牽連我也一起被太后皇上怪罪。」皇后想說得嚴肅,又著實嚴肅不起來。
「哎呀知道了,真是當了娘的人,嘴都碎起來。」我瞥了皇后一眼,抿著嘴笑。
「本宮還是不放心,瞧著你滿腦袋都是『作禍』二字,你帶了魏貴嬪和辛才人一同去,她倆是妥帖的人,能幫著本宮管住你。」皇后加重了「作禍」二字,雖笑著說,卻是眉峰一動。
我剛想拒絕,見皇后瞪我,大有我不答應她就不讓我去的意思,忙點頭:「行,正好請兩位姐姐到我家坐坐。」
「就是這樣,早去早回,不能繞道,也不能去不相干的地方,有些地方時疫未盡……可是有重兵把守的。」皇后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