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動容了。
從几案後面轉出來,伸手將兒子扶起。
朱慈烺抬頭時,看到的是崇禎的蒙蒙淚眼。
「我兒仁厚赤誠,愛民如子,父皇我甚是欣慰!」崇禎輕聲而贊,眼神中帶著一點點的小慚愧:我兒都能將百姓安危擺在第一位,我自詡聖天子,關鍵時刻卻為虛名所累,忘記了先帝的遺言,實在慚愧。
天啟帝臨終有言:「吾弟當為堯舜。」
崇禎一直奉為聖典。
既為堯舜,當然要愛惜子民。
得崇禎如此誇獎,朱慈烺反倒不好意思了。
「好拉,不要哭,父皇答應你了。」崇禎一臉嚴肅:「王承恩,傳旨,令杏山塔山軍民全部撤回山海關,具體事務,由兵部督辦。」
「是。」王承恩答應。
「父皇,時間緊迫,必須嚴令兵部抓緊時間。」雖然知道不應該,但朱慈烺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崇禎笑一笑,目光看向王承恩:「聽見沒有?將太子這一句也寫到聖旨里。」
「是。」
王承恩快步退出,去傳聖旨了。
朱慈烺微微鬆了一口氣,這些天來,如何說服崇禎,撤回杏山塔山的軍民,是他思考最多的一件事。
崇禎對一城一地看的極其重要,整個崇禎朝,從來沒有主動放棄過任何一座城池,任何放棄城池的官員,都會遭受他最為嚴厲的懲罰,提出的人也會遭殃,因此,即使明知道杏山塔山已是死局,但依然沒有官員敢向崇禎提出撤退的兩字。
想要說服崇禎改變立場,主動放棄杏山塔山,不是一件容易事。
還好,朱慈烺做到了。
但還是有點小遺憾,父皇雖然答應從杏山塔山兩地撤軍,但卻沒有提到寧遠,寧遠城距錦州一百八十里,現在還牢牢的握在明軍手裡,加上寧遠城是名將袁崇煥修建,城池堅固,還曾經有寧遠大捷,因此倔強的父皇絲毫沒有放棄寧遠的意思。
朱慈烺沒有再勸,父皇能答應從杏山塔山撤退就已經很不容易了,須見好就收。
所幸照歷史記載,寧遠城陷落是在崇禎十六年,還有一年時間可以挽回,倒也不必太著急。
崇禎牽著朱慈烺的手,目光凝在朱慈烺的臉上,很嚴肅的叮囑:「我兒是太子,我大明未來的皇帝,今日就算了,從今日起絕不可以輕易流淚,不然會為人臣嗤笑,不復天家的威儀,你明白嗎?」
「兒臣明白。」朱慈烺點頭,心說你剛才不也淚眼蒙蒙了嗎?
「明白就好。」
崇禎放開朱慈烺的手,踱步走回几案後:「你說有三件事,水師的事讓朕高興,撤軍的事讓朕為難,卻不知道你第三件又是什麼事啊?」
朱慈烺整理了一下情緒,拱手道:「父皇,如今外有建奴,內有流賊,但我大明朝除了山海關的關寧軍,京畿附近,竟然再沒有一支可堪一戰的精銳了,一旦建奴繞道蒙古,再行崇禎二年的舊事,兵臨北京城下,我大明朝就危險了,因此兒臣以為,整頓京營已經是刻不容緩之事!」
崇禎臉色微微一變,沉吟道:「你想整頓京營?」
「是。當初我成祖文皇帝定都北京之時,設立京師三大營,分別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此三營乃大明朝精銳中的精銳,曾追逐漠北,掃平沙漠,迫的蒙元望風而逃,當年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豪氣!可如今的京營卻暮氣沉沉,除了維持治安,竟然再無其他用處,兒臣思量著,京師三大營這是生病了,必須下猛藥、去沉疴,三大營在冊人員一共有十二萬人,不需多,只需能整編出三萬精兵,縱使建奴兵臨城下,我大明也絲毫不懼!」
朱慈烺聲音堅定。
崇禎皺著眉,在几案後來回的踱步。
京師三大營的那些爛事,他心裡是知道的,崇禎元年的時候,他就命當時的兵部尚書李邦華整頓過,而李邦華也不負重託,占役、虛冒、賣閒、包操等京師三大營的諸多弊端,在李邦華任內幾乎杜絕,營內偷奸耍滑,違背軍律之輩紛紛治罪,老弱病殘也都被裁汰,一時間,京營戰力為之一振。
但李邦華此舉侵犯到了朝臣勛貴的權益,被朝臣勛貴視為死敵,正好德勝門會戰中,京營在城頭放炮轟到了自己人頭上,言官們抓到藉口群起攻擊,彈劾奏摺雪片般的飛來,將李邦華描述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最後,崇禎只得將李邦華罷免。
李邦華離開之後,京營故態復萌,接任之人視李邦華為前車之鑑,一個個因循守舊,京營便一日一日的糜爛下來。
崇禎並非不想整頓京營,崇禎四年,他拋開文官,派太監唐文征提督京營主持京營之事,但收效甚微--即使是太監也知道,整頓京營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李邦華罷官免職還是好的,真把那幫世襲罔替的勛貴們惹急了,說不定小命都難保。
崇禎七年,崇禎乾脆讓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曹化淳提督京營,曹化淳頗有幹才,他吸取了李邦華的教訓,沒有全盤整頓京營,只是將原先的四衛營整訓為新的勇衛營,任用手下知兵的太監盧九德和劉元斌為監軍,並精心網羅忠誠勇敢之士,明末名將孫應元、黃得功、周遇吉,都是在這個時期加入勇衛營,並且很快就嶄露頭角。
其後的戰事裡,勇衛營不負眾望,無論抗清還是剿匪,都立下赫赫之功。
只可惜大明朝一直處於雙線作戰當中,兵力並不多的勇衛營不得不一分為二,此時此刻,孫應元率一部在荊楚追剿羅汝才,黃得功率另一部在四川圍追張獻忠,而周遇吉被任命為山西總兵,正在山西練軍。
在前世的歷史中,這三人都是為大明朝鞠躬盡瘁,戰死沙場的忠臣勇將。
崇禎一直都想再練出一支勇衛營,只可惜國庫空虛,有心無力,崇禎七年之時,他能大把大把的撒銀子,網羅忠誠勇敢之士,重賞勇夫,但現在他卻拿不出多少銀子了。
沒有銀子,焉有勇將?
整頓京營自然也就不可談。
如果是某個朝臣在這個時間提出去整頓京營,崇禎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成就成了,不成隨時都可以棄掉。就像李邦華那樣。
但自己的兒子,當朝太子,皇朝未來的繼承人,他卻不能不猶豫,大明朝垂拱而治,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皇帝不止是皇帝,皇帝身後還有宗親和勛貴,在崇禎看來,皇帝和宗親勛貴是同枝連氣,一榮皆榮,一損皆損的關係,大明朝的江山要想穩固,沒有宗親勛貴的支持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也是為什麼崇禎對宗親勛貴特別信任和寬容的原因。
即使明知道勛貴們在京營中「占役」「虛冒」「吃空餉」,他也假裝不知。
如果自己兒子整頓京營,得罪了勛貴們,一旦自己百年之後,兒子坐了這帝位,能得到勛貴們的支持嗎?沒有勛貴們的支持,帝位能穩固嗎?
不,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整頓京營,唯獨太子不行。
崇禎定了主意,站住腳步:「不准!京營之事,你不要插手,朕自有處置。」
意思是,朕會找其他人處理此事。
朱慈烺心中一沉,趕緊拱手:「父皇,京營積弊良久,利益盤根錯節,兒臣身為太子,尚恐不能壓制,何況其他朝臣?除了勇衛營,京營十二萬的員額,實有的可能五萬都不到,更不用說其中有多少的老弱病殘,空占名額,耗費錢糧,多拖延一日,國庫便要多支出一日的錢糧,因此,整頓京營,非兒臣莫屬,給兒臣三個月,兒臣定讓京營煥然一新!」
「不要說了,下去吧。」
崇禎卻不聽,在几案後坐下,擺擺手。
「父皇!」
朱慈烺拜伏在地。
崇禎不為所動。
沒辦法,朱慈烺只能退下,他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等朱慈烺走了,崇禎放下手裡的奏摺,望著朱慈烺離開的方向,欣慰的笑:「我兒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