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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任仍然在肩,越是接近成功,就越是要冷靜。
至於眼前的錦州城,自從多爾袞退兵之時,就已經是死人城一座,炊煙數日不起,城中上空灰濛濛,早已經是斷糧,今日有漢軍旗士兵從城頭縋下,向王師投降,說,城中的戰馬也已經快要吃盡,馬上就要人吃人了……
但在阿濟格的威壓,以及圖爾格,李率泰等人的彈壓之下,城中的一萬多守軍,雖然底層的士兵早已經是動搖,但主要將官卻被阿濟格分別管制,卻依然還是鐵板一塊。
阿濟格,這個歷史上有勇無謀之人,身處重病之中,居然也能控制錦州全城,朱慈烺對他還真是有一些佩服。
……
「陛下。」
腳步聲響,內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的倪元璐上到角樓,向隆武陛下行禮,然後稟報導:「從廣東福建,通過海運,直接轉到寧遠覺華島的二十萬石糧食,已經靠岸,此時正在卸船中。」
「好!」
朱慈烺轉身,臉上露出喜色,從去年夏天到現在,二十多萬大軍在錦州義州,遼南韓又有戰事,內閣戶部準備兩三年、籌集了整整一年的糧草物資,流水一般的花去,到了今日,寧遠的軍糧倉竟然已經快要空了,如果近期沒有糧食解到,就算廣寧海州已經沒有建虜兵馬駐守,孫傳庭的主力大軍也無法繼續深入。
這批糧食,來的及時啊。
如此,孫傳庭就不必等待,可以繼續深入了。
「另,小凌河消滅代善,大凌河圍殲多爾袞之戰中,擊斃和俘虜的建虜八旗,蒙古旗,漢軍旗的將領和文官名單,孫傳庭已經核實整理,送來了冊子,請陛下預覽。」
倪元璐遞上一疊厚厚的冊子。
朱慈烺接過了,大略翻了一遍,合上以後問道:「還沒有孔有德的消息嗎?」
倪元璐搖頭:「那夜,孔有德率領親信部眾逃走,中途被扎薩克圖騎兵追上,衝殺了一陣,最後帶了百餘人逃走,到現在還沒有蹤跡。」
「通告各軍,一定要找到那個賊子。」朱慈烺道。
「是。」
「至於這些人,簡單審理,只要曾經是率兵入塞,在大明境內燒殺搶掠過,手上沾染我大明百姓鮮血的建虜將官和士兵,不論他是建虜宗室還是普通將領,沒有什麼說的,也不必浪費人力物力,運往京師了,就在錦州城下,明正典刑!」
「遵旨。」
「至於沒有進過關內的建虜老弱,暫時關押,後續處置,待拿下瀋陽之後,內閣議出一個總體處置的妥善辦法。朕不濫殺,但也絕不會再犯當年太祖成祖的錯誤。」
「蒙古八旗亦是如此處置。」
「漢軍旗中,那些當年曾經為我大明副將參將游擊,有名有姓,這些年來一直認賊作父,為虎作倀的漢奸賊子,像石廷柱、金礪、吳守進這些人,一律壓到京師,祭告太廟,凌遲處死,其親族子弟,三代以內,凡是被俘者,一律斬首!」
「一般漢軍旗則分散收編,令他們戴罪立功,到軍前效力。」
朱慈烺連續說。
「遵旨!」
倪元璐行禮領旨。又道:「扎薩克圖汗王請求覲見陛下。」
朱慈烺點頭:「准。」
稟報完軍務,倪元璐又拱手:「陛下,您離開京師,馬上就要兩個月了,如今大凌河大勝,孫閣老的大軍已經直往廣寧,錦州之敵,也已經是苟延殘喘、朝不保夕……」
「閣老的意思朕明白。」朱慈烺微笑打斷:「待到錦州城下,朕就啟程返回京師。」
倪元璐皺眉。
「閣老放心,錦州堅持不了多久了。」
朱慈烺抬起頭,目光再一次看向錦州,口中輕聲道:「朕不止是想要親眼見到收復錦州,也想要儘快見到城中的一個故人。」
--親眼見收復遼陽和瀋陽,怕已經是不可能了,所以朱慈烺不想放過錦州,而且在錦州城中,還有他十五年之時,付以重任的一個忠烈,他想要儘快見到,所以不想離開。
……
錦州城中。
英親王府。
正是中午,是一天之中陽氣最盛、最暖和的時候,但此時的城中卻是一片死灰,毫無生氣和艷麗,即便是英親王府也是一樣。
「咳咳咳~~」
後堂寢室傳出劇烈的咳嗽,卻是阿濟格醒了。
他睜著迷茫的雙眼,發現室內沒有人,於是大叫:「來人,來人!」
腳步聲急促,門開了,一個身影急匆匆的奔進來。
卻是傅勒赫。
「阿瑪,你醒了?」
傅勒赫衝到榻邊,扶起阿濟格。
被圍半年多,即便是貴為宗室貝子,正經的黃帶子,傅勒赫也已經是面目消瘦,兩頰微陷,再沒有過去的光澤和養尊處優。
至於阿濟格就更是了,現在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阿瑪。」
傅勒赫忽然哭了,因為城中不但是已經斷糧,連給阿濟格熬的藥也是明白了,這兩日只能將過去剩下的殘渣反覆煎熬,但藥水和白開水一般的清,已然是沒有效果了。
「怎麼了?是城中出什麼事情了嗎?」
感覺兒子聲音有異,表情也有異,阿濟格立刻就警惕了。
「沒有,城中一切正常。」傅勒赫搖頭。
「那你哭什麼?」阿濟格劇烈咳嗽了一陣,然後瞪眼。
傅勒赫望著他,忽然跪下來,砰砰砰的連磕了三個頭,哭道:「阿瑪,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城中,已經在吃人了,昨天,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一個女子大卸八塊,投入大鍋里……」
說著說著,傅勒赫已經是淚流滿面,全身顫抖,驚恐的說不下去了。
阿濟格卻表情鎮定,一點都不意外,閉上眼睛說道:「沒出息的東西!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戰事,本就是如此。」
「可這麼人吃人,又能吃到什麼時候?」傅勒赫哭。
「吃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總之,錦州決不能交給明人!」阿濟格忽然咬牙切齒又或者是歇斯底里。
「阿瑪,」傅勒赫忽然跪行上前,撲到阿濟格的病榻邊嗎,哭道:「可輔政王的大軍已經撤了,我們已經沒有救兵了,城中軍心動搖,連我們八旗自己,也都已經絕望了。昨日,明軍在城外展示戰利品,說已經追擊殲滅了我大清的主力,連禮親王都被他們殺了,禮親王的甲冑還有他的大纛,都清清楚楚的展示,看起來不像是假的啊……嗚嗚,阿瑪,阿瑪~~」
「真的又如何?你到底想要說什麼?」阿濟格睜開眼睛,目光森寒的望著傅勒赫。
「我,我……」
傅勒赫支吾了兩聲,忽然一咬牙,猛烈叩頭:「孩兒以為,錦州已經是守不住了,不如投降,明國皇帝此時就在錦州城下,他說,但是開城投降,所有人都可以免死,嗚嗚,孩兒不想死啊……」
原本,傅勒赫以為,自己說完之後,阿瑪一定會暴跳如雷,但想不到阿濟格卻沒有吱聲,只是用他虛弱但卻冰冷的眼神,森然的看著他。
「阿瑪……」
傅勒赫嚇的哆嗦,不敢再說下去了。
「你告訴我,是你自己,還是有人授意你這麼說的?」阿濟格冷冷問。
「是孩兒自己,沒有其他人……」傅勒赫顫抖的更驚訝,他從阿濟格一反常態的表情中感覺到了巨大的不祥。
阿濟格面無表情:「那好,你去喊都塞進來。」
都塞,王府管家。
「嗻,」雖然不明白阿濟格喊班泰的用意,但傅勒赫還是擦了一把淚,爬起來,轉身往外走。
「倪什哈~~」阿濟格忽然叫。
傅勒赫站住腳步,一臉淚水的回頭望:「阿瑪。」
----倪什哈是他的乳名,意思是小魚兒。
阿濟格表情微微有些激動,望著兒子,忽然說道:「不要恨我,阿瑪不得不這麼做!」
「什麼?」傅勒赫不明白。
這時,他忽然看見阿濟格舉起了右手。
右手裡是一把從明軍騎兵手中獲得的短把鳥銃,因為珍貴,所以阿濟格一直拿在身邊,以作為防身,但現在他卻將銃口對準了自己的兒子。
「阿瑪!」傅勒赫驚的臉色發白,雙膝一軟,就要跪下向阿濟格求饒。
但「砰」的一聲,白煙騰起,火光乍現,短把鳥銃響了。
近距離十步之內,傅勒赫又沒有穿甲,這一銃直接在他胸口出轟出一個血洞,整個人也被轟的倒退三步,倒在地上。
直到倒地的那一刻,傅勒赫都不能相信,他的親生阿瑪居然會向他開槍。
捂著胸口,他驚恐的看著阿濟格:「阿瑪……」
阿濟格眼角似乎有淚,但臉色卻始終無情。
傅勒赫掙扎了兩下,然後帶著絕望和驚恐,更有無盡的不理解,漸漸沒有了氣息。
「叮」的一聲,阿濟格手中的短把鳥銃掉了地,銃管砸擊地面,發出清脆的響,然後他整個人也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癱回床榻里,再也起不來。
腳步聲急促,房門砰的一聲被推開。
幾個人沖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王府管家都塞,跟在他身邊的是白甲兵親衛班泰。
他們聽到了銃聲,知道是發生了大事,急忙衝進來想要保護兩個主子,但不想一進門,就看見小主子倒在血泊中,大主子倒在病榻上,劇烈的咳嗽。
「啊?這……」
所有人都驚呆了,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去傳令,本王要軍議!」
阿濟格不解釋,只是抬起乾瘦如雞爪的手,在空中用力的揮舞了一下。
……
很快,錦州城中有名有姓的將領,滿漢八旗,圖爾格李率泰等人,兩個蒙古王爺,察哈爾蒙古親王阿布奈、喀喇沁右翼蒙古杜陵就都到了。
眾人在大堂兩邊坐下,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誰也不說話,但所有人卻似乎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的絕望氣息。
----已經被圍半年多了,城中糧草斷絕,連他們這些宗室親王,都已經快要吃不上糧,漸漸體會到了飢腸轆轆的感覺,城外輔政王的救援大軍,卻是已經退走,明軍更是在城下呼喊傳播「謠言」,說輔政王已經大敗,兩紅旗全軍覆沒,禮親王甚至被死在了軍中……
八旗和大明是血仇,他們不敢投降,像李率泰這樣的鐵桿漢奸二代也早已經和建虜綁在了一起,守城是死,投降也是一個死,因此,他們的守城意志都是最堅定的。即便明知錦州已經是一個死地,但卻也是咬牙堅持。
但對兩個蒙古王爺來說,事明還是事清,老實說,對他們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以前在他們看來遙不可及的那兩個字,其實已經漸漸在他們的心頭閃爍。
那就是投降。
只是誰也不敢說出來,更不敢行動,因為周邊到處都是耳目,一個不慎,不但投降不成,他們和他們的族人都會遭到屠戮。
就像是最後的支柱,又像是壓在他們心頭的恐懼,他們心中都還無法掙脫最後的束縛,還無法做最後的決定……
嗯?
等待之中,眾人忽然聞到了「燉肉」的香氣,立刻,所有人的頭都抬了起來,望向大堂之外。
果然,大堂之外不知道什麼時候架起了一口大鐵鍋,柴火燒的極旺,此時正咕嘟咕嘟的烹煮著一大鍋的肉。
原來,英親王府中還有肉啊。
所有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
……
又過了一會,阿濟格到了。
所有人都急忙起身迎接。
----自從病重之後,阿濟格很少露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交由圖爾格執行,即便在場的八旗高級將領和兩個蒙古王爺,也已經是很久沒有見到阿濟格了。
此時已經快要黃昏,堂中點起了燈燭,燈火之下,看見阿濟格穿著武人常服,骨瘦如柴,正一步步的從後堂走出來。
腳步很慢,但腰杆卻很直。
所有人都是震驚,英親王不是病重在床嗎?怎麼還能自己走路?
「參見王爺~~」
呼啦啦,一片拂袖打千的聲音,所有人都單膝跪下了。
阿濟格在帥案後站定,目光一掃。
雖然乾瘦如柴,臉色蒼白,像是變了一個人,但威嚴依舊,目光掃視之中,所有人心頭都是發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