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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契約

2024-08-30 16:28:08 作者: 黎青燃
  其實賀思慕只是試著喊一聲段胥,但他真的被她喚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仿佛終於開始意識到疼一樣,脫力地坐倒在地上,急速地喘息著。

  火光時明時暗的映襯之下,這片荒原仿佛傳說中的地獄。段胥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四平八穩而倦怠的聲音:「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經……很累了。」

  他終於說他累了。

  賀思慕想,她還以為他是一個熱衷於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傢伙呢。原來他也是會累的。

  在這番仿佛心灰意冷的發言之後,段胥卻突然抬起了眼睛,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著一絲疲憊的光芒,竟然還是亮的。

  他突然說道:「你想和我做交易,想要我的五感,又說會按時還給我。可那是因為你並沒有體會過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調、冷暖之後,你還能忍受得而復失嗎?會不會終有一日,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維持我的性命,讓我變成個活死人?」

  難為他在此刻還能想起來這個交易。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許罷,算了,這交易不做也罷。我看你再不趕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這裡了。」

  段胥和她對視了片刻,突然淺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安靜得沒有一點兒瘋狂的影子。他向賀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種玩笑的語氣說道:「你拉我一把罷,你拉我起來,我就答應你。」

  賀思慕挑挑眉毛,心想這小將軍又在發什麼瘋,她說:「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執著於這個假名字的意義何在,只道:「段胥,你還清醒嗎?」

  「清醒得很,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懸在半空,他笑著緩慢道:「我賭那個』終有一日』到來之際,你會捨不得。」

  一朵煙花在兩人之間的夜空中綻放,轟然作響。段胥沾滿血的手被照亮,鮮紅熾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

  賀思慕看了他半晌,看著這個凡人那雙向來清澈卻不見底的眼睛。

  這個從來不計後果的,膽大包天的賭徒。

  她淡淡笑起來:「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蒼白,深紫色的筋絡細細地在灰白的皮膚下蜿蜒著。這樣一雙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溫熱的帶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將他的手寸寸握緊。

  結咒明珠飛出來,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方,從兩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處,匯進符咒紋路的凹槽里,即刻生效。

  從此之後,這便是和她命理相連之人。

  賀思慕抬起手將段胥從地上拉起來,他還真的一點力氣也不使,懶懶地全由她拽風箏似的拽著他,然後借著前沖的力量踉蹌地倚在了她身上。

  他的個子比她高,卻彎著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裡,粘稠的鮮血沾滿了她的衣襟,額頭貼著她脖子上的冰冷皮膚。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像是把自己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你這是做什麼?」賀思慕也不推開他,只是淡淡地問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段胥低聲說道。


  賀思慕知道他在說什麼,便道:「殺紅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殺人會讓段胥興奮。

  直到剛剛賀思慕才意識到,她曾在戰場中看到過段胥仿佛壓抑著什麼的眼神,他壓抑的正是這種興奮。

  他似乎有過長年累月里大量殺人的經歷,以至於殺人對他變成了興奮的誘因,誘使他陷入從身體到精神的亢奮狀態,難以自持。

  或許從心底里他是渴望殺戮的。

  這種殺戮曾經取悅過他。

  他在天知曉的漫長時間,他所經歷的一切已經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對她說道:「剛剛十五師兄臨死前,對我說……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

  賀思慕沒有回答,寒風凜冽里,段胥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慢慢說道:「有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偽裝成瘋子的常人,還是偽裝成常人的瘋子。」

  賀思慕輕輕笑了一聲,有些不屑的意味。她終於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後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著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傢伙,說的是什麼鬼話呢?」

  段胥安靜了片刻,突然輕輕地笑出聲來,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摟住賀思慕的後背,爽朗而安然地說:「說得是啊。」

  賀思慕拍拍他的後背,好整以暇:「少蹬鼻子上臉,放開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麼?」

  段胥並沒有聽話地放開她,他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仿佛打開了塵封的門扉一樣,他在她的耳邊平靜地說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時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戲,便就著戲文里的封狼居胥給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長到七歲。」

  又來了。

  賀思慕皺著眉頭,正想打斷他的胡言,卻聽段胥笑著說道:「然後在我七歲這年,我被綁架了。」

  賀思慕拍他後背動作便停住了。

  段胥繼續道:「胡契人綁架了我,以此威脅我父親與他們交易情報。當時黨爭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時候,父親不僅沒有答應胡契人,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把柄落在丹支手裡。所以他對胡契人說,他們綁錯人了,他們綁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家三公子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個被送回岱州的三公子,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騙了過去,他們以為綁錯了人。我便趁機逃走,在丹支流落街頭……然後被外出挑選弟子的天知曉首領——我的師父挑中,進了天知曉。他們並不知道我的來歷,十四歲出師之後,我刺瞎我的師父逃回了大梁,認祖歸宗,得字舜息。父親安排了那一場從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讓假段胥消失,讓我回來。」

  「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你看這一次我又……逢凶化吉了。」

  段胥說得很平靜,說道這裡甚至俏皮地笑起來,仿佛得意的孩子。

  賀思慕沉默著,無數魂燈從丹支的營帳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匯入天際,朔州府城上空的煙火此起彼伏的絢麗著。一邊喜一邊悲,好一個荒唐又盛大的人間場景。

  血順著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終於鬆開了抱著賀思慕後背的手,但這次賀思慕卻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剛剛抱住賀思慕,已經用盡了段胥最後的一點力氣。

  賀思慕抱著這個全身無力倒在她身上的傢伙,長嘆一聲,說道:「不僅是小狐狸,還是個小祖宗。」

  最後賀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燈杆上,段胥坐在她的身側靠著她的肩膀,由鬼王燈載著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還有一點神志,他含糊地問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麼名字呢?」

  賀思慕嘖嘖了兩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燈杆下的鬼王燈。

  通常她不會告訴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惡鬼里,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過這個畢竟是要給她五感的結咒人。

  「賀思慕,賀思慕的賀,思慕的思慕。」

  她這一番解讀讓段胥低低地笑了起來。

  長夜將盡,天光破曉,溫和如霧靄的晨光融化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金色的陽光中,段胥微啟乾渴開裂的唇,慢慢地說道:「賀思慕,新年快樂,歲歲平安。」

  賀思慕怔了怔,然後淡笑著回應道:「段胥,段小狐狸,望你逢凶化吉,長命百歲。」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間的破妄劍上,那劍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還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劍所殺,總歸能有個無怨氣的來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劍究竟為何會認段胥做主人,在這一刻她終於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無靈力,縱然他是命格強悍,是天縱奇才,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心性,這也並非破妄劍選他的原因。

  破妄劍選擇他,是因為想要救他。

  這柄主仁慈的劍,殺人也渡人,它從柏清的手上來到這個少年的手中,因為想要渡他所以認他為主。

  渡他滿手鮮血,滿身風霜。

  韓令秋和孟晚將段胥的計策告訴了吳盛六,在這一年的除夕夜裡,在丹支軍營大火燒起來之時出兵攻擊。丹支軍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節節敗退,被踏白軍趕出百里之外,潰敗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圍由此而解。

  戰鬥一直持續到早上,當吳盛六一行人率軍歸來時,便看見城牆上站著一個人。

  那個少年胡契人打扮,渾身是傷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沖他們笑著招招手,然後從腰間的布袋子拿出一顆頭顱,掛在城門之上。

  那是阿沃爾齊的頭顱。

  他們的主將,深入軍營放火燒營,刺殺主帥,讓他的士兵不至於和敵人戰到魚死網破,讓他的士兵大勝而歸,讓他身後滿城的百姓渾然不覺地度過了一個熱鬧的春節。

  吳盛六突然從馬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上。

  他並沒有下達什麼命令,但是隨著他的動作所有的校尉、千戶、百戶、士兵都下馬,次第單膝跪地,在晨光中無數鐵甲泛著冷冽的銀光,如同波濤涌過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

  「踏白軍,恭迎主將。」吳盛六高聲喊道。

  身後那些士兵便隨著他齊聲喊起來,聲音排山倒海而來,湧向城頭的段胥。段胥扶住城牆,才勉強保持著自己能直挺挺地站著,他想剛剛再多吃點止痛的藥便好了。

  然後他輕輕地笑起來。

  賀思慕問過他為何要隻身犯險,他說因為這隻踏白軍還並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這一刻,踏白軍,終於是他的踏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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