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胥腦子好像缺根弦。
賀思慕想,第一次的交易條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的交易條件是叫她的本名,這小將軍的思路真是好生離譜。
不過近來賀思慕已經漸漸習慣了段胥的特立獨行,以至於他這句話一出,她只是片刻驚訝便重歸平靜。
「你本可以從我這裡換到更多的東西,一些可以幫你實現願望的東西,而不是這樣浪費掉。」
段胥卻搖搖頭,他篤定地說:「這就是我的願望,不是浪費。」
賀思慕瞧了段胥一會兒,仿佛想從他這張英俊可人的臉上瞧出個子丑寅卯來,但他一派真誠地看著她,就差沒把「天真純良」這四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他這願望實在是一個毫無用處,且蹬鼻子上臉的願望。但是這小將軍並非她的臣子部下,更何況區區百年便會行將就木,隨他喊一兩聲倒也於她無礙。
賀思慕說道:「好罷,如此你可欠我兩次了。」
「等我身體好些一定兌現,我記著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賀思慕顯然已經忘記了最初要扒段胥褲子的事情,而段胥顯然樂見其成。
秦帥在兩日之後抵達了朔州府城,占據朔州的四路軍隊的將軍便也齊聚府城,共同商討下一步的對敵策略。
段胥的傷還沒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還要怕疼,賀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氣,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著幾位將軍都威風凜凜地身披鎧甲,從頭武裝到腳,騎著高馬而來,段胥不出面便顯得張狂,出面了不穿鎧甲,又顯得嬌氣。
段胥從門樓上瞧見各位將軍的架勢時,便笑著嘆息兩聲。
此時沉英也十分憂慮地問段胥道:「將軍哥哥,小小姐姐說她給你換藥的時候你還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從被他認下乾弟弟之後便時常跟著他,活像個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還不是因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沒那麼快開始,不過眼前這事兒也算是一場仗。我初出茅廬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軍中其他的人對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給我個下馬威,或許還有點奉承我的私心。不過明擺著秦帥和我家分屬兩黨,軍中升遷多看秦帥和裴國公,他們奉承我也無用。」
段胥一番話將沉英說得雲裡霧裡,只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來摸摸他的頭:「聽不懂沒關係,記下來就好。你以後跟隨我回南都,人情世態可比這些還要複雜。」
頓了頓,他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好好地亮個相罷。」
諸位將軍到朔州府城一向都是吳盛六和孟晚負責招待,吳盛六對軍中情況十分熟悉,而孟晚心細知禮,挑不出什麼錯處。
待到秦帥和幾位將軍到齊的那天早上,秦帥要求所有將軍列席會議討論後續安排,段胥終於登場了。
他從自己的營帳出來時只穿了一身便裝紅色圓領袍,頭髮也只是梳了個高馬尾沒有束好。沉英跟在他身側抱著個筐,框裡面裝著一件銀白鎧甲。
他從筐里拿出自己的鎧甲,一邊閒庭信步一邊穿上,悠然地系好系帶打好結,不慌不忙地把每部分穿妥帖。他走了一路,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穿了一路,這架勢仿佛是在南都街頭試一件新衣似的。
他在那幾位將軍帶來的士兵面前走過,看得那些士兵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說這新來的將軍大人這是整得哪一出?
他們之間有些竊竊私語,一邊奇怪,一邊說段將軍這副鎧甲看起來精巧而輕便,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
走到秦帥大營之前時段胥正正好戴上自己的腕扣,便正正衣服走進了營中。營內三位將軍已經到齊,此前便一直透過營門看著段胥走來。
段胥微笑著向他們行禮:「踏白軍段胥,見過秦帥,見過諸位將軍。」
禮罷,他不慌不忙地再把自己的發冠給束好了,這才算是把自己這身捯飭完畢,走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原本想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將軍們不禁驚訝,交換眼色,如同自己帶來的士兵一樣摸不著頭腦。
沉英站在段胥身後,腦子裡轉著段胥教給他的話。
——對敵之策,有疑兵之計。先下手為強,聲東擊西,故弄玄虛。騙得對方猶豫不定,按兵不動。
段胥仿佛什麼也沒有察覺,笑意盈盈道:「段某初來乍到,還是第一次與各位將軍相見,還望多多提點指教。」
秦帥高坐於營帳的主位之上,年近五十的老帥神情平靜,目光淡淡地落在段胥身上,繼而轉開說道:「段將軍少年英才,在朔州府城力拒二十萬丹支大軍兩月有餘,更是潛入軍營誅殺阿沃爾齊,扭轉戰局。此等功勳我已上報朝廷,想來不日便有嘉獎。」
這話說的,仿佛把段胥丟到朔州來送死的不是他一樣。
段胥笑著拱手行禮道:「為國為民,理應如此。承蒙將軍厚愛將大事相托,幸而不負。」
他話音剛落,便聽見身側傳來一聲嗤笑。
段胥瞥過去,便看見賀思慕一身曲裾三重衣坐在他身邊,撐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看著營中眾人,見段胥轉頭看她,她微微一笑說道:「繼續啊。」
她想說的應該是——繼續表演啊。
賀思慕又化作常人不可見的鬼身來看戲了。
段胥似乎想笑,嘴角彎到一半便收起,恢復原本慷慨大義的模樣,與秦帥和營中將軍們暗潮洶湧地相互寒暄起來。
和丹支的此次交戰大梁也損失不小,在宇州戰場抵擋豐萊的大軍便給大梁添了幾萬的死傷,段胥這邊守著朔州府城,也有千餘人喪生。如今丹支內亂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以大梁目前的情況,也實在吃不下去太多地方。
皇上諭旨,命秦帥率兵進攻占據朔州,之後便視情況便宜行事。以目前大梁的兵力,最多也只能再多占據兩州之地,于是之後的進攻方向便是討論的焦點。
也不過是兩個方向,向西北攻打洛州、雲州,或者向東北進攻幽州、應州。
賀思慕聽著各位將軍們討論了一會兒,便大概明白進攻方向已經內定了幽州和應州。理由也很充分,幽州和應州是關隘之地地勢險要,占據之後便扼住了丹支的咽喉,可圖謀丹支上京。而且應州還是當今聖上的祖籍所在,多年陷落敵手令聖上顏面無光,若能討回自然能使龍心大悅,是大功一件。
不過他們內定進攻方向的事,顯然並沒有事先知會段胥。
段胥雙手合十在唇邊交錯著,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各位將軍一路從進攻方向討論到進攻對策,那眼神有些戲謔又有些漫不經心。待秦帥發現他久未說話,象徵性地徵求段胥的意見時,他便低低地笑了幾聲,說道:「幽州和應州固然百般不錯,但是我認為西北的雲洛兩州才是進攻的重點。」
此番發言讓在坐的將軍們皺起了眉頭,段胥便笑著說道:「幽州是咽喉沒錯,那是丹支的心脈,胡契人來自草原荒漠,對危機極度敏感。若我們真的進攻了幽州,便是如今王庭再混亂,他們都能暫時放下嫌隙重整軍隊來對付我們。兄弟鬩於牆,外御欺辱——這個道理不僅僅是漢人才懂。」
「諸位都忘記丹支精銳部隊的可怕了麼?關河以南多水泊,我們尚且能擋一擋,若在平原與丹支軍隊交戰,各位將軍應該都知道是個什麼結果。至於應州……」段胥笑了笑,就差沒把——「你們要這一州不就是為了聖上顏面,除此之外有個屁用」說出來了。
秦帥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茶,他心腹的肅英軍王將軍便發話了:「段將軍也應該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與丹支軍隊確實有差距,若不趁著敵人軍心大亂時占據幽州,以後恐怕再無機會。幽州進可攻退可守,占著地形之利,一旦我們占據幽州胡契人也再難奪回去。如今丹支王庭亂作一團,我倒不覺得他們會這麼快重整軍隊,倒是可能和談。」
段胥笑了笑,他也不能說我在丹支王庭里待了這麼許多年,比你們了解王庭多得多。他只是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見各位將軍似乎對我身上這身鎧甲很感興趣。」
——這是對鎧甲感興趣麼?這是對他怪異的舉止感興趣。
段胥面不改色地繼續說道:「我這身鎧甲便是我義弟這樣的八歲孩子也能捧得動,卻堅韌無比刀槍不入,是用『天洛』這種礦物打造的。這種礦物輕而堅韌,經過提煉鍛造後便可做鎧甲,相比於幾十斤的重甲來說效果一點兒也不差。但是這種鎧甲在大梁少之又少,一件需要百金以上,秦帥應該也知道為何。大梁不產這種礦物,而盛產天洛的,便是它以此為名的洛州。因為當年丹支攻陷洛州時無知屠城,如今他們對提煉天洛的方法一無所知,這些年明偷暗槍想從大梁得到提煉之法,卻屢屢失敗。」
此時站在段胥身後的沉英心裡想起了段胥教他的下半段話——也不能總是故弄玄虛,最好這些玄虛里還是有點實在的東西,能讓人咂出味兒來的。
「不止如此。雲州有草場可養馬,大梁境內並無好草場,因此戰馬稀缺,騎兵力量薄弱。若能占據云州作為戰馬馴養地,大梁騎兵的戰力便能得到大大提升,我們和丹支大軍之間的差距便能一縮再縮。更何況丹支有北方的廣大草原,對於雲洛兩州並不在意,我們占據這兩州要容易得多,且不會觸動丹支的神經。」
段胥以他對丹支的了解把利弊一件件陳明,營內安靜了一會兒,秦帥便悠悠發話了:「段將軍說的話不無道理,雲州的草原和洛州的礦脈確實是重要的物資,但是——」
賀思慕幾乎是同時和秦帥說出的「但是」兩個字,她知道前面都是敷衍,後面必然有但是。
「但是戰場時機瞬息萬變,需要有所取捨,切不可貪小利而失大義。幽州是心臟腹地,一戰或贏得多年和平。各位將軍都認為幽州、應州才是上選,段將軍……」
秦帥後面的話就沒有說下去,顯然他們把段胥排除在外做的這個決定,也不會因為段胥的反對而改變。
段胥的目光從營中眾人臉上掠過,就在賀思慕以為他又會說出什麼來辯解的時候,段胥卻突然明朗地笑起來,說道:「是段胥見識淺薄了,既然各位前輩已選定方向,那晚輩自當全力配合,不再多言。」
賀思慕有些詫異地看向段胥,她說道:「他們也知道打幽州艱險,多半是衝著逼丹支和談去的,一旦簽訂和談盟約便沒理由再大戰。你這收復十七州的願望,大概這輩子是沒機會實現了。」
段胥似笑非笑,淡淡地點點頭示意他知道,然後輕聲說——多說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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