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英怔了怔,明風道長的手一松他便下意識地接住了劍,然後惶惶不安地看向喬燕。喬燕巧笑倩兮地揉揉他的額頭,道:「你也是個小大人了,該試試驅邪除祟了。」
沉英的眸光顫了顫,茫然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只是挑了挑眉毛,抱著胳膊站在原地,帶著點嘲笑意味地看著喬燕和明風道長。
「你們既然這麼怕我,還來殺我幹什麼呢?不如拿出一點魄力來,我還高看你們幾分。」
喬燕卻並不回應賀思慕,只是哄著沉英讓他趕緊動手。沉英雙手握著那把劍,手有些顫巍巍的,望著賀思慕的目光仿佛是期望著她能說什麼。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她說什麼,只是好歹,說點兒什麼為自己辯解的話也好啊。
賀思慕對於他卻一言不發,她所有的情緒和話語都是對著他身後那兩個人的,偶爾與他對視時眼裡便是一派平靜。
好像沒什麼期待,也沒什麼失望。
沉英猶豫地舉起劍,轉過頭對上喬燕鼓勵的眼神,他渾身顫抖得不像話像是怕極了,幾乎是咬著牙揮劍而去。
「啊!」一聲尖叫划過夜空,喬燕的手腕鮮血淋漓,她震驚地捂著自己被靈劍刺傷的手,法力從那傷口中源源不斷地流逝。
沉英趁機一把搶走她手中的鬼王燈玉墜,飛奔而去站在了賀思慕身邊,鼓足勇氣朝喬燕喊起來:「不!你不是我的小小姐姐!我的小小姐姐是好人……她絕對不會讓我去殺人的!」
他把鬼王燈玉墜塞到賀思慕手裡,有點畏懼地說:「還給你,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對不對?」
賀思慕還來不及回應,喬燕和明風道長就已經憤而一齊發難,數柄靈劍和白骨長刺飛來,仿佛暗夜流星。沉英下意識地張開手臂擋在他的小小姐姐身前,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只看見一片飛揚的衣角。
疼痛卻沒有如期來臨,沉英只覺得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睛,便看見賀思慕蹲在他的身前微微低著頭,雙手撐著他的肩膀把他護住。
她的胸口被數柄靈劍骨刺刺穿,鮮血濺滿了翠藍色的衣服,如同從藍色水面開出的深紅色花朵,最長的一根骨刺尖端離沉英的胸口只有一寸的距離。
春日裡的暖風將她的長髮吹拂到他的面上,沉英愣在原地,只見賀思慕吐出一口血,微微抬起頭來看向他,原本沒有情緒的眼神終於對他露出一點笑意。
她淡淡地說:「你護著我幹什麼,你可是會死的。我就不會死,只是會痛而已。」
這果然是他的小小姐姐。
沉英憋起嘴,哇哇大哭起來,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貫穿小小姐姐身體的利刃。
「姐姐你別死……你不要離開我……我以後會變強的……將軍哥哥說……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以後我們要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那樣的……你不要死……」
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繫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賀思慕怔了怔,她微微低下眼眸,繼而無奈地笑起來,胸膛震顫不已嘴角又溢出血來,一滴滴落在焦土之中。
她把鬼王燈玉墜放在沉英手中,輕聲說道:「你拿著它。」
她慢慢站起來,轉身淡淡看向喬燕和明風道長,握住貫穿身體的利刃,手一頓然後流暢地拔出來。
她明明能感覺到疼痛,此刻卻像是一無所覺般。算是因禍得福,這些折損法力的靈器對她並沒有什麼實質影響,因為她此時也沒什麼法力好折損。
「想殺我,要麼找到我的命門,要麼掌控鬼王燈燒死我。你們的力量都不足以駕馭鬼王燈,甚至需要借凡人的手從我身上取它,那麼就只剩第一種方法了。」
賀思慕輕輕地拍著沉英的肩膀,說道:「你拿著鬼王燈,人鬼都不能傷你,你去找段胥。」
「小小姐姐……」
「絕不要把鬼王燈給任何其他人,快去!」
沉英滿面淚痕,他捧著那玉墜,看了這一圈人一遍,似乎知道自己只會拖累賀思慕,咬咬牙攥著玉墜後退兩步,飛奔走了。
立刻有幾個黑影跟上沉英,剩餘的仍然虎視眈眈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已經把剛剛插在身體裡的那些利刃一根根拔出丟在地上,月上中天,大地光芒皎潔。她站在圓月之下,微微一笑指著頭頂的天空:「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你們盡可以將我千刀萬剮,刺穿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來尋找我的命門。不過若太陽升起我恢復法力的時候,你們不幸仍然沒有找到,那麼便等著被我灰飛煙滅罷。」
喬燕明風道長的臉色蒼白,又暗暗露出兇狠神色。
段胥是在天光破曉之時趕回朔州府城的。那時沉英渾身是血地坐在門口台階上,只握著一個染血散發藍光的玉墜,咬著牙關無論誰說話都不回答,只當段胥走進來時他才回了魂似的,跑到段胥面前喊道:「救救姐姐,救救小小姐姐!」
段胥原本已經聽說了府城內發生的事情,見到那染血的玉墜更是臉色一變,帶著沉英便策馬向城外奔去,終究在一片被鮮血浸透,落滿烏鴉的焦土間找到了賀思慕。
她安靜盤腿坐在地上,再次陷入沉睡的喬燕身體枕著她的腿躺在地上,她們的身上也安靜地站著幾隻烏鴉。周圍堆積了大量焚燒留下來的灰燼,也不知來源於多少曾經活著的身軀。
賀思慕的衣服已經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紅色,她的身體也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從指尖一直到臉頰布滿了無數砍傷與貫穿傷。
與之相對的是,喬燕的身體毫髮無損,睡得很安詳。
朝陽溫柔緩慢地從賀思慕的背後照過來,天地之間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邊的血泊。她慢慢抬起眼睛來看向段胥,淺淺地輕慢地一笑。
段胥看見這一幕的時候,覺得自己仿佛心跳凍結呼吸停滯。
她偏偏還輕輕嘆了一聲,說道:「好疼,疼死我了。」
她說,好疼。他咬她那一下也收著力氣,不想真的弄疼她。
他借給她觸感,不是讓她疼的。
段胥僵硬一瞬,便立刻跳下馬,一陣風似的飛奔而去,蹲下抱住賀思慕的肩膀,驚飛了她身上的烏鴉。
賀思慕輕輕哼了一聲,道:「幸好現在不疼了。」
段胥緊緊地抱著她的肩膀,身體不可自抑地顫抖著。
可是他疼,最好他能替她疼。
隨著賀思慕法力的回歸,她的觸覺又消失了。她拍拍段胥的後背,也不知道為何不管是他受傷還是她自己受傷,看起來難受的都是他。
「傷口明天就癒合了,惡鬼的復甦能力很強,你別跟我就此半身不遂了似的。」
段胥卻一言不發,放開她的一瞬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賀思慕皺皺眉道:「我能走。」
「別說話。」段胥的眼裡帶著一些虛虛浮浮的笑意,眼裡的光芒又散開,那種瘋狂的因子在隱隱作祟。
賀思慕看了他片刻,嘆息一聲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放鬆了力氣伏在他懷裡,她潮濕粘膩的沾著血的皮膚與他的脖頸相貼。
「冷靜點,段小將軍。」
段胥沉默一瞬,閉上眼睛又睜開,輕笑著說:「我冷靜得很。」
他將賀思慕抱上馬,命屬下將喬燕也帶上,策馬將她們帶回了城。
賀思慕梳洗收拾的時候,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把血沖乾淨,誠然她身上的傷都已經慢慢癒合不再流血,但是架不住數量太多。
要是她是個凡人,就該血盡人亡了。
賀思慕換上一件乾淨的單衣躺在床上,雖然她再三聲明自己並不需要休息,還是被段胥和眼淚汪汪的沉英按在了床上。於是她便靠著床邊在心裡默默地算帳,將有嫌疑的惡鬼一個個推演一遍,看看是哪個愚蠢的傢伙排的這齣拙劣的戲。
沉英一直坐在她的床頭,這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嚇到了,一直拉著她的手一眼不發。
賀思慕從算帳中抽出一點精力,彈彈他的腦門:「你怎麼了?」
沉英抬起眼睛來,仿佛一夜長大似的,一直以來孩子氣的目光堅定下來。他認真地望著賀思慕,一字一頓地說:「小小姐姐,我決定了,以後我一定要變強,要保護你們。雖然你是惡鬼,但是你是好鬼。你和段胥哥哥都很了不起,我保護你們你們就可以不再受傷,去做了不起的事情。」
賀思慕忍不住笑起來,她偏過頭道:「我記得你的願望是一頓能吃八個餅,還是肉餡兒的。」
沉英搖搖頭,鄭重其事地說:「我不要餅了,一輩子不吃也沒關係。我要保護你們,這是以後就是我所有的願望。」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看著這個孩子從未有過的決絕表情。
其實那個時候假喬燕說的話,原本應該是沉英心中所希望的真相——賀小小是人不是鬼,也沒有吃掉他的父親。在那麼短暫而混亂的時刻,沉英最終還是摒棄了這美好的謊言,奔到她身邊問她——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對不對?
賀思慕想起來那日庭院之中,段胥笑意盈盈說出的那句——你休想從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凡人這樣短暫的一生,要系在她一個過客身上嗎?
她輕嘆一聲,攬住沉英的肩膀拍了拍:「先變強罷,小傢伙。」
段胥一上午都在外面處理事情,想來明風道長的死和這一堆爛攤子就夠他收拾好久的了,賀思慕本以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會回來,他卻在中午的時候推開了她的房門。
沉英已經疲倦地趴在賀思慕的床邊睡著了,而她拿著一本厚重卷邊的黑色古書,漫不經心地看著。
段胥把沉英抱起來放到一邊的軟榻上躺著,然後坐到了賀思慕身邊,輕聲問她:「你在做什麼?感覺怎樣了?」
賀思慕合上書,打了個響指那書冊就消失不見。她淡淡道:「感覺?我沒有感覺,早跟你說這傷自己就會好的。很快我就能把這樁仇好好還回去了。」
頓了頓,她的目光轉向段胥,似笑非笑道:「不過我很想知道,那些惡鬼是怎麼知道我沒了法力的,不是你說的吧?」
段胥似乎怔了怔,他低下眼眸又抬起,笑起來慢慢靠近賀思慕,在她面前輕聲說:「你懷疑我?」
賀思慕只是望著他,並不說話。
少年的眼睛裡仿佛燃灼著火焰,他一字一頓說道:「我以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的身體,我的心臟,我的家族,我的理想,我以段胥這個名字在世上擁有的一切向你發誓。我這一輩子從生到死,絕對,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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