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爾面露驚詫之色,賀思慕瞧了瞧他的神情,好像自覺失言般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那就當我沒說。既然鬾鬼殿主和你的結約猶在,我的鬼你也養不了。」
伊里爾面色不佳,但仍然笑道:「我並非是要自己養,這位惡鬼兄弟在我身邊,我自然有更好的去處給他。」
段胥想怪不得那些拜過伊里爾家聖物的貴人,回去都交上好運了,原來是他將惡鬼引薦給了他們。
賀思慕一邊吃著菜,一邊問道:「你想要我的鬼,可有什麼來換?」
「金銀珠寶……」
「無趣。」
「那姑娘想要什麼?」
「我聽說伊里爾老爺有個花園,裡面收集了各種奇花異草,最近正是春日,香氣四溢。」
「那是我宅邸的後花園。」
「那就把你的宅邸給我做交換罷。」
伊里爾沉默了片刻,道:「自我們到撫見城以來就住在此處,已經住了三十餘年。」
「噢,那就把你住了三十餘年的這座宅邸給我罷。」
賀思慕順暢而絲毫不以為然地說道。
伊里爾面色僵硬了片刻,便笑起來說道:「此事容我再想想,姑娘不妨先住到我的府上,不管事情成不成,就當多交個朋友。」
賀思慕放下筷子望向伊里爾,她偏過頭笑起來,銀色的髮飾穗子掃過額際。
「我不交朋友。不過府邸,倒是可以去。」
伊里爾臉色幾變,他在撫見城向來是要別人奉承的主兒,何曾被這樣一個漢人平民如此輕慢過。他捏著拳看向賀思慕,最終卻還是笑道:「好。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姑娘,姑娘剛剛說的鬾鬼殿主出事兒了,到底有什麼事情,能同我透露一二麼?」
賀思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默片刻後漫不經心道:「他得罪了他們的王上,如今已經畏罪潛逃,大概不日便會被抓住處死。」
頓了頓,她笑起來說:「你最近呼喚他應該都沒有得到過回應罷?其實這個事兒對你來說也是無妄之災,我聽說鬼界爭鬥動輒就是數十年。若是他這一逃數十年,你喚他也不應,又不能換鬼結約,這一生也要過去了。我若是你,應該會希望他儘快灰飛煙滅,好另覓新鬼罷。」
原本伊里爾的面色就不佳,聽了賀思慕這話之後便更加不能看了。偏偏賀思慕像是一點兒沒發覺似的,站起身來笑道:「不是說要請我去你府邸上做客嗎?走啊。」
然後她便打了個響指讓段胥跟上,悠然地出了門。伊里爾大概是沒見過這麼不客氣的,愣了半晌才叫來下人帶路。
段胥撩起帷帽黑紗的一條縫,回頭看了伊里爾一眼,轉過頭來低聲對賀思慕笑道:「我看我不像是屬鼠的,反倒是像屬魚餌的。秦帥拿我做餌,你也拿我做餌。」
賀思慕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並不說話。
撫見城有花城美譽,伊里爾作為整個撫見城最闊綽的人家,花園修得自然也是最好的,名花奇草遍布園中,據說光打理維持這個花園便年費萬金。
賀思慕一到伊里爾家裡,便毫不客氣地一頭扎進了他的花園裡,這邊看看那邊聞聞,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味道都一一辨明。而段胥則在她的身邊,抱著胳膊望著花園正中那座有名的琉璃塔。
那琉璃塔通身翠綠,每個角皆懸掛鈴鐺,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且叮咚作響,被細密的風的絲線纏著,雖只是個放聖物的塔,若不說明的話,到讓人以為這琉璃塔就是聖物本身。
「伊里爾供奉惡鬼,也供奉蒼神聖物,若叫大司祭知道了,天知曉就該……」段胥邊說邊轉過頭,卻見鬼王殿下蹲在地上,正捧著一簇「嶺邪路雪」的名貴白芍藥,臉都要埋進那花里了。
段胥忍俊不禁,說道:「別埋了,你這個聞法,再好的鼻子也要給你聞廢。一會兒去柴房聞聞柴火味兒,回來嗅覺才能恢復一點兒。」
賀思慕皺著眉,起身道:「凡人真是麻煩。」
段胥哈哈一笑,將話題又引了回來:「鬾鬼殿主生前也是個漢人罷。」
賀思慕漫不經心道:「漢人的數量是胡契人的三百多倍,鬼界亦然,二十四鬼殿主生前都是漢人。鬼界的法度和族裔無關,但是漢人惡鬼們眼見著如今自己的後代們活著遭受欺凌,自然不會對胡契惡鬼多好。在鬼界,胡契鬼的日子才是難過。」
「生死境況逆轉,世道真是有趣。」
「仇生仇,恨生恨,這本是常理。」
「若能斬斷生者的仇恨,那死者的仇恨會不會停止?」
賀思慕輕輕一笑,她朝著花園的後門走去,說道:「生者的仇恨能斷是因為生者會死,死了幾代人痛苦的記憶煙消雲散,仇恨自然斷絕。可死者千百年不滅,在這邊仇恨永不止息。不然你以為,為何墮為惡鬼對人來說會是懲罰。」
段胥望著她的背影,喚道:「你去哪兒?」
賀思慕頭也不回:「去柴房聞聞煙火味兒。」
段胥忍不住笑起來,她倒真是像是專門來伊里爾府上收集氣味,而非來尋找鬾鬼殿主蹤跡的,他低聲道:「真是可愛。」
以段胥這雙托鬼王燈的福,能辨陰陽的眼睛來看,伊里爾府的鬼氣被收斂得很好,不走進花園的琉璃塔幾乎察覺不出來。甚至在外面常常能看見的遊魂,在這座宅邸里也看不見。
聽說琉璃塔內供奉的是蒼神聖物,可是他看不出琉璃塔內有任何靈氣,倒是有若有若無的鬼氣縈繞在塔間。想來這座塔不是供奉聖物,而是供奉鬾鬼殿主的。難道聖物一說是假的,還是伊里爾供奉在另外的地方了。
段胥邊想著邊跟到柴房,便看見門口兩個老媽子扒著柴房門在低聲聊天,說老爺請了個奇怪的客人,長得挺漂亮的姑娘,竟然跑到柴房聞柴火。
段胥笑笑,正想走進去,卻聽其中一個婦人說:「我見這姑娘應該和路達少爺年歲相當,若是路達少爺在家,我還要以為是老爺找的兒媳婦。」
段胥的步子停住了。
另一個婦人道:「小少爺自打十歲去上京之後就再沒回來過,我看老爺好像不太希望他回來。」
「說什麼呢,老爺就剩倆孩子了,怎麼會不希望……」
段胥邁步從她們身邊走過進入柴房裡,向蹲在地上挑柴火的賀思慕問道:「思慕,伊里爾那個在上京做高官的小兒子……是路達?」
賀思慕拎著一根柴火,抬起眼睛看著他,說道:「怎麼,又是你的舊識?」
段胥眸光微微閃爍,他笑道:「舊識實在是高攀不上。我們丹支大司祭的得意弟子——路達少司祭,丹支王庭會有誰不認識他的麼?他大約是不認識我的。」
在天知曉的死士生涯中,他偶爾會跟著師父去拜訪大司祭,每次都能看到路達。路達比他年長三四歲,長得清雋,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總是在大司祭旁邊安靜地坐著,低頭看羊皮卷,仿佛在認真閱讀又仿佛神遊天外。
路達看起來很「空」,而據說這種「空」便是通神最重要的品質。
伊里爾的小兒子竟然是路達?養小鬼的人家兒子,居然是一國的少司祭——將來還很可能是大司祭。
這世道可真是離譜得很。
「若是路達的話……只要他開口,大司祭什麼不捨得給他?或許伊里爾真有聖物。」聯想到伊里爾那胖成球的身軀,再和記憶中路達的清秀樣貌一對比,段胥不禁感嘆道:「歲月真是殺豬刀。」
賀思慕聞了一口柴火清新的味道,淡淡道:「歲月也會這般殺你的。」
段胥俯下身道:「歲月應該會待我客氣些罷,畢竟我是要逢凶化吉的人,變醜可是大凶。」
他的眼睛在黑紗的間隙間時隱時現,便是隔著紗看不清表情,也能聽出來他話里的笑意。
賀思慕抬眼看他。
她這個結咒人有時候十分乖巧,她讓他戴著帷帽在人世隱去蹤跡,他便從不在外面摘下帷帽。但是有的時候……
賀思慕皺皺眉頭,把他推開站起身,淡淡道:「走了。」
她從柴房門走出去的時候,那兩個婦人慌張地行禮,在她轉身後竊竊私語地討論這姑娘剛剛是不是推了空氣,剛剛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語,這姑娘怎麼有點神叨叨的。
段胥哈哈笑起來,跟著她出了門。
伊里爾有著龐大的產業要管理,各種關係人情往來,平日裡忙得很,但還忙裡抽空關照住在府上的這兩位客人,尤其是段胥。
他對段胥這隻聽話的「惡鬼」很感興趣,總是旁敲側擊地問段胥是如何和賀思慕結咒的。並且向段胥暗示到自己這邊來會有的種種好處,他認識的貴人如何財大勢大。
段胥便適時地表示出驚嘆,但對於自己的姓名來處和態度一律模糊不答。
這一人一鬼仿佛就是來這府上蹭吃蹭喝蹭花園的。
他們到了伊里爾府上三天後,伊里爾突然急匆匆地來找賀思慕和段胥,說道:「十七姑娘,有件事情想請您幫忙。」
賀思慕掂著一柄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沉香扇,說道:「什麼事?」
「犬子路達,他不日便要回到撫見城來看望我。您能不能讓這位惡鬼兄弟去攔他一攔,讓他回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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