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二十五年五月十三,天有異象,熒惑守心。
皇上驚厥暈倒,一日方醒。大國師風夷上表天象意指君側有極惡之人,禍在後宮,奏請搜宮,上允。搜宮五日,於廢井之中搜出數具女屍,郁妃宮中及五皇子殿內搜出人形木偶各三,上有不明咒文,疑為巫蠱咒術。
皇上大怒,將郁妃打入冷宮,五皇子囚禁於廣和宮。
五月二十日夜,廣和宮內燈光闌珊,五皇子韓明宣的臥房燭火已經熄滅,然而他並未就寢,反而披著衣服走出房門坐在了庭院中,仿佛是在等人。沒過多久便見一黑色斗篷的人影從邊門進來,走到韓明宣面前就摘下帽子,赫然便是郁妃本人。
郁妃已經近快四十歲,卻膚若凝脂仿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怨不得皇上偏愛於她恩寵不絕。她咬牙道:「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韓明宣眉頭緊鎖,說道:「屍體和木偶我都加了障眼術,尋常情況下絕不可能被發現。那國師風夷是什麼人?」
「什麼人?混吃騙喝的病秧子罷了,仗著清懸大師的引薦在這個國師位置上尸位素餐,沒什麼真本事。我早就看你這障眼法不牢靠,多少次叮囑你藏好。事已至此我們怎麼辦?你那些神通呢?」
「我如今在人身之中,不能施展。」
「那你便脫出身去!難道真要被困死在這個廣和宮內。一切全看聖上的意思,管你是下咒也好附身也罷,只要能讓聖上開口赦免便有轉機。」
韓明宣捏緊了拳頭,他道:「我覺得不太對。」
「你對宮中的事情一無所知,當初說好合作,宮裡行事要聽我的。」郁妃冷下聲音道。
韓明宣與她對峙片刻,從衣領里扯出一杯骨質的墜子,說道:「好吧。」
「這是什麼好東西,也借給我看看罷。」
一個爽朗歡快的聲音響起來,整個廣和宮的地面上突然顯現出巨大的銀白色法陣,韓明宣手裡的骨墜被法陣中射出的光籠罩其中,韓明宣像是被刺傷一般下意識收回手。聲音的主人勾了勾手指,那骨墜便風一般飛入他的掌心。
禾枷風夷穿著一身白色道袍,衣上繡著金色的二十八星宿圖,右手撐著他的木手杖站在法陣之中,手杖的鈴鐺響得極其急促,仿佛催魂一般。他蒼白纖細的左手手指擺弄著骨墜,笑起來:「果然是個好東西,一半人骨一半鷹骨,至少封存了三個法力高強的巫祝的畢生法力。怪不得被丹支奉為聖物,怪不得你在皇宮興風作浪了這麼久,我居然都沒有發現你的鬼氣。掩蓋得真完美啊,鬾鬼殿主。」
他將骨墜向上一拋,以木杖指向那骨墜,光芒交錯間咒文運轉,圓弧般的風從骨墜中強勁地流瀉而出,吹得整個廣和宮的燈籠拼命搖晃著。韓明宣目光兇狠地伸出手去奪那骨墜,奈何他以骨墜封存鬼氣,如今便如凡人一般。當他就要碰到骨墜的剎那,光芒大盛,他閉眼睜眼的瞬間便看見骨墜回到了禾枷風夷手裡,而禾枷風夷的手杖指著他的心口。
骨墜和鬾鬼殿主之間的連結被破,韓明宣身上的鬼氣再也壓不住,陰森而濃郁地瀰漫開來。
禾枷風夷握著木杖的手從指尖開始充血變紅,紅斑順著他的手臂迅速蔓延而上,沿著脖頸擴散至他的臉頰。
他笑著說道:「別靠近我,太髒了。」
他的身體對鬼氣向來敏感得過分,除了血脈相連的老祖宗之外,其他的鬼氣都會引起強烈的反應。
鬼氣爆發的韓明宣終於掙脫凡人的軀殼,在青煙瀰漫中顯露出一個十歲孩童的鬼軀。從他身體內生出無數尖銳的白骨,朝著禾枷風夷直刺而來,強大的鬼氣仿佛烏雲壓頂。
紅斑已經擴散至禾枷風夷的額頭之上,樺木手杖在他手上劃出一個完整的圓,抵在地磚之上,陣法發出越發耀眼的光芒。
「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
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
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
視我者盲,聽我者聾。
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
從禾枷風夷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便有無數光芒從陣法中湧出,仿佛手一般纏住鬾鬼殿主令他無法動彈,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笑著看向面前的鬾鬼殿主時,對面的鬼已經被纏成了個繭子。他手中的木杖飛速旋轉三周然後指向鬾鬼殿主,那惡鬼便立刻匍匐於地,動彈不得。
禾枷風夷伸了個懶腰,看向後面早已被嚇得癱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這是怎麼了,我這混吃騙喝的國師,可還讓你滿意?」
郁妃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風夷繞過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實不相瞞,清懸大師當年憐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顧茅廬相求我才勉為其難離開星卿宮來這裡。」
「時移世易,現在的人竟然已經忘記了熒惑星君的名號。」禾枷風夷指了指自己,說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熒惑災星,以禾枷一族血脈代代相傳,咒必應,殺必死,世無能阻者,每代均為當世最強的術士。
他蒼白羸弱的身體撐著寬大的道袍,在風中衣袂飄飛宛如旗幟般獵獵作響,半邊臉紅斑的映襯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強撐著一口氣,說道:「你我……素無仇怨……我……」
禾枷風夷搖搖手指,他撐著手杖道:「你的兒子,五皇子殿下韓明宣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蹟般地自愈。但韓明宣確實死在了兩年前,你為了保住榮華與鬾鬼殿主合作,讓他借屍還魂附於韓明宣身上,他借丹支靈骨掩蓋鬼氣,便與常人無異。但是惡鬼終究食人為生,你為他尋覓宮女以食,並在他的提議下,你將這些年輕宮女的魂火羈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顏不老。我說的沒錯罷,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書之女,我兒將來……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過……」
「哈哈哈哈。」禾枷風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還在指責我尸位素餐,如今怎麼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聽聽看我的想法,我覺得郁妃與五皇子密謀逃宮行刺,被發現遂自盡於宮中,這個故事不錯罷?」
郁妃睜圓了眼睛,她顫抖地指著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帶雨:「是他蠱惑我!國師大人!我……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禾枷風夷以木杖點了點地,把意欲掙扎的鬾鬼殿主又壓回了地上,說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來審他。老祖宗,你來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從陣法中出現一個紅衣的身影。蒼白高挑的女鬼戴著一頂帷帽,帷帽下垂著紅色的琉璃珠簾長至腰部,隨著她的步子相撞搖曳著,發出細碎的聲響。依稀從珠簾縫隙間看見烏黑的長髮,明艷的五官,和冷淡的鳳眼。
賀思慕蹲下來,以手撩開珠簾望著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興雨。」
沒了靈骨的保護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頭低下來,恨恨地說:「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惡鬼不得干涉人間朝政,你卻附在皇子身上,將來還想爭得太子之位,君臨天下麼?」
宋興雨握緊了拳頭,他抬起眼睛瞪著賀思慕,說道:「君臨天下,誰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麼意思,做了人間的君主,不要說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賀思慕盯著他的眼眸,輕笑道:「好想法啊,誰建議你這麼做的?」
宋興雨的眸光閃了閃,在他猶豫的這麼一瞬間,賀思慕放下帷帽的珠簾站起來,輕笑道:「你和他有盟約,盟約牽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她腰間的鬼王燈燃起藍色的烈火,在這一刻宋興雨終於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麼死的……你不要殺我,我告訴你!」
那藍色的火焰毫不停滯地蔓延到宋興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憶起了遙遠的從前作為人時被活生生抽筋剝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來。在火光之中面前站著的姑娘低低地笑著,說道:「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慫恿了你?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
「你們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裝作相信罷了。我父親深愛我的母親,可是他也愛我。他答應了要與我相依為命,就絕對不會把一個混亂陌生的鬼域丟給我,不負責地去死。」
宋興雨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明明感覺不到痛苦的身體卻仿佛百蟻噬心,他仿佛看見了千百年前舉著刀的自己的父親。在那個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親將他千刀萬剮。
剛剛賀思慕說,她的父親愛她。
怎麼會這樣呢,父親這個詞意味著什麼,他的父親都對他做了什麼?
宋興雨的最後一絲殘念也被焚燒殆盡,化為一地灰燼。
千百年前的某個村子裡遭了災禍,村民們要選出一名童子祭獻給上蒼以平息災殃,於是某個父親親手將自己十歲的兒子剝下皮來,製成祭品。
這個村子在百年之後遭受了更大的災禍,被那個復仇的孩子夷為平地。千百年之後,那個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補仇恨與不甘的孩子終于歸於塵土。
禾枷風夷走到賀思慕身邊,望著那一地灰燼,說道:「怎麼了,老祖宗你憐憫他?」
賀思慕搖搖頭。
既然知道為人之苦,因為弱小遭人碾壓,便不該在有力量之後去碾壓更弱者。
雖然宋興雨還沒有來得及懂得這件事,就已經死了。
禾枷風夷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剛剛說,老祖宗你的父親……」
賀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風夷便明白這不該是他過問的事情,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去繼續收拾殘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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