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這一場轟動南都的婚禮橫禍終于歸於平息,賓客們已經離開段府,禁軍統領特地調遣一批禁軍在段府周圍護衛,並且在南都四周搜查。
段胥知道,他們是找不回他的「新娘」了。
如此甚好。
街上還掛著成片的紅紙燈籠,連同張燈結彩的段府一般唐突荒誕地喜慶著,仿佛花了妝還兀自開心的丑角。段胥穿著婚服踏入自己在府里的居所——皓月居里,皓月居里到處貼滿了喜字,院中擺放著幾箱王家送來的嫁妝,箱子已經被打開。
有個姑娘戴著珠簾垂落的帷帽,在喜慶的紅色之間翹著腿坐在箱子邊。一輪圓月在她身後的天空中高懸著,月光和燈火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交相輝映,仿佛戲詞裡唱的惑人的鬼魅。
她確實惑人,也確實是鬼魅。
賀思慕與段胥對上目光,便笑起來道:「尊夫人的嫁妝甚是豐厚,若要退回她家去倒真是可惜。」
「我不退。」
「你不退?」
「我已立誓以她為妻,於公這嫁妝自然可以收。於私素藝以後在外面生活,這筆嫁妝我還要給她的。」
段胥說得坦坦蕩蕩。
賀思慕從箱子邊沿跳下來,抱著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紅裙搖曳拂過地面。鏽紅色三重衣的她和身著婚服的段胥在張燈結彩滿是喜字的院落里,仿佛一對真正的夫妻。
賀思慕看著段胥的眼睛,段胥也低頭看著她,眼睛漆黑凝著光芒。她想,她有很多問題要問他,關於他和禾枷風夷的合作,他策劃的這一出鬧劇,他邀她前來的深意。好像從認識他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對他充滿了問題。
她對別人也有這麼多的問題嗎?
好像是沒有的。
賀思慕與段胥對視片刻,突然輕笑著搖搖頭:「段小狐狸,若是今天我不來找你怎麼辦?你這次輸了,下次還能拿什麼來賭?」
那些問題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再問,答案她已然知曉。
在玉周城她為他描繪出一個遠離她的美好未來,就像把一盞精美的琉璃燈放在他手裡,告訴他便提著這盞燈照亮路去過人人都想要的生活,那是他應得的幸福。
然後他就乾脆利落地將這燈丟出去摔個粉碎,笑嘻嘻地看著她仿佛在說,然後呢?
你還有什麼理由?你有什麼,我毀給你看。
你捨得嗎?
就像她與他結契的那一天他說的那樣,他賭她捨不得。
段胥也笑起來,他說道:「賭輸了便輸了,下次賭什麼下次再想。不過重要的是,你來找我了。」
他看起來神態自若,輕描淡寫,手卻在衣袖下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地顫抖著。
「我來找你,是來送新婚賀禮的。我沒參加過婚禮不知道該送什麼好,著實苦惱了很久。想來想去索性直接來問你,你有什麼想要的,能夠讓你開心的東西?」
賀思慕說得平靜,看起來一如既往遊刃有餘。在段胥的眼中,她在黑白晦明中像是一顆黑碧璽珠子,美麗而幽深,沒有溫度。
段胥抿了抿唇,他伸出手去食指停在她的衣襟上,從他的指尖傳來她心臟跳動的觸感,那是她藉由他的色感而獲得的心跳。
「我想要你。」
賀思慕靜靜地看著他。
頓了頓,段胥低低一笑,仿佛開玩笑般地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成為你虛生山後山上第二十三座墳?」
他說得輕鬆,聲音卻因為緊繃而乾澀。
賀思慕握住他抵在她衣襟上的手指,問道:「你甘心麼?」
這個問題在虛生山上她也問過他,那時他沒有回答。
這一次段胥眼神清澈見底,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中,他笑得坦然又無奈:「我不甘心,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
「但是想來想去,雖然不甘心,但是我願意。」
賀思慕低下眼眸然後又抬起,將他輕微顫抖的手握住,十指交疊。在仿佛滄海桑田般的沉默之後,她開口說話。
「好,我應了。」
段胥怔了怔。
賀思慕笑起來,她靠近他踮起腳在他的側臉印下一吻,重複道:「我應了。」
「我說我應了,你還這麼緊張幹什麼?手指都是僵的,放鬆下來好好呼吸罷。不愧是段小狐狸,居然敢要鬼王做禮物啊,我……」
她還沒有說完便被大力一扯,段胥握著她的手把她拉進懷裡,托著她的後腦低頭吻住了她的唇。那是一個急不可耐的,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吻,將焦躁、不安、喜悅、恐懼、愛意傾注其中,他閉上眼睛緊緊擁著她,與她深深交纏,唇齒相依,仿佛可以藉由這個吻交換骨血融為一體。
他賭了太久,輸了一次又一次,兩手空空雙目赤紅也要裝作遊刃有餘,裝作隨時可以捲土重來,實際上他早就毫無餘地。
他也沒有給自己留任何餘地,每次均是全力以赴。
賀思慕的手腕在他的手中掙脫,那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將要被推開,以至於不安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里出現了賀思慕的眼眸,美麗的帶笑的鳳眼,映著他眼裡的惶惑,她蒼白纖細的手抬起來——然後擱在他的肩膀上,環住他的脖子,勾緊。
她踮起腳加深這個吻,將自己的身體與他緊緊相貼,將唇舌奉上,閉上了雙眸。
無需不安,無需憂愁。
鬼王答應了給你便是給你,你一步不退,她便也一步不退。
你抱緊她,她便親吻你。
你愛她一生,在你的一生里,她的眼裡也只有你一個人。
段胥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他的吻從她的唇一路移動向上,親吻她的眼睛,親吻她的額頭。
賀思慕抱著他的脖子,抬頭看向他,說道:「一直踮著腳有點累。」
段胥低低地笑起來,仿佛玩笑般說:「要去房裡嗎?這可是……我的洞房花燭夜。」
賀思慕目光從他的臉龐上一寸寸逡巡下去,她抬起手勾起他紅色的髮帶又鬆開,撫摸在他繡著四合如意紋的婚服衣襟,然後抬眼看向他,說道:「好呀。」
段胥愣了愣,他仔細辨認她話里的意思,他喘息間低聲說:「你是說……」
賀思慕啄吻他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段胥的呼吸一窒,他將賀思慕攔腰抱起,她便笑著環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懷裡。他向房間裡走去,一腳踢開房門然後回身將房門合上——將她抵在門上親吻,在親吻的間隙他說道:「思慕,我還有一張符……」
「……風夷還真是……大方。」
「把我的觸感也拿走吧,思慕。」
賀思慕睜開眼睛,她看見段胥從懷裡拿出那張繪有符文的薑黃紙,他在房間裡鋪天蓋地的紅里笑著,艷烈得讓人目眩神迷。他說道:「我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很多很多的機會,但是這一次我要你感覺到我。」
希望你記住我。
賀思慕看著他手裡的符咒,偏過頭去笑道:「好,依你。」
那符咒在段胥的手裡頃刻化為灰燼。
在那一刻賀思慕感受到與她緊緊相貼的這具身體熾熱無比,溫潤光滑的絲質婚服,他柔軟細膩的皮膚。他盯著她,突然拉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
他一根一根手指地細碎親吻著,從指腹到指根,從拇指到小指,最後他輕笑著含住了她的中指——屬心火的中指。
賀思慕開始細細地顫抖著,這種陌生的濡濕的感覺讓她突然失了分寸,仿佛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在身體涌動的不是血,或許是岩漿。
段胥抱起她將她放在繡著鴛鴦的喜被上,再次深深地親吻她,那感覺和方才大不相同,那種粘膩而纏綿的,溫熱而糾結的,從一個人的身上傳到她身上的熾熱,仿佛一把把她燃燒的火,燒得她連手指都無處著落。
賀思慕的手指緊緊扣住段胥的後背,她恍惚地問道:「這是……什麼?」
段胥抵著她的額頭,說道:「這是**,思慕,我的殿下。」
你的**。
「你想要我。」他低聲地說,氣息在她的面上拂過,勾人地撩撥著她。他一邊親吻她一邊說道:「就像我想要你一樣。」
賀思慕睜開眼睛,她看見她的少年眼睛裡帶著紅色,他渾身都透著紅,仿佛被灼燒一般,眼神迷離而旖旎。他看起來不太清醒,眼睛就像從前浴血之時那樣光芒潰散,但是深深映著她。
他看見她睜開眼睛,便拉過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掌心。
「好像夢一樣……思慕……」他輕聲說:「我從來沒有做過這麼好的夢。」
賀思慕眼睛顫了顫,她抬起頭去親吻他,深深地親吻他,嘆息著說:「有生之年,你還可以再做幾百次這樣的美夢呢。」
他的心跳得很快,非常急促而劇烈,和她第一次感受到的心跳完全不同。
此時此刻這顆心是她的,為她而跳動。
她抱著她在世上最喜歡的頭骨,親吻她最喜歡的眼睛,吻著他的耳畔說:「段胥,我是真的,我不走,你輕點。」
少年緊緊地抱住了她,貪婪地呼吸著她的氣味,白皙的手指在她散亂的黑髮里收緊。
「思慕……」段胥低聲喚道。
此心非吾有,思慕於君。
任君採擷莫復還。
段胥醒過來的時候,夜風吹著紗帳飄飛,月光安靜。之前的種種荒唐從眼前掠過,他一下子繃緊了身體疑心那是夢境,看到躺在自己胸口的姑娘時又放鬆下來。
她像從前那樣睡熟了就要找個什麼東西抱著,此時此刻她便緊緊抱著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里,露出纖細的脖頸和脖子上的吻痕。
段胥摟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脖子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她聳了聳肩膀把頭埋得更深了。
他確實是急躁了,而且沒有觸覺下手不知輕重,弄痛了她。不過他私心裡也想痛一點才好,記得更深刻才好,這樣她才不會輕易忘記他。
段胥拂開遮擋她面頰的長髮,發現她臉上似乎有像血一樣深色的痕跡。他心中一驚,伸手去輕輕地抹去卻不見任何傷口,仔細回憶便想起來,是她咬了他,那是他的血。
似乎是被他欺負得狠了,也或許是**的感覺過於激烈,她剛剛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咬得很用力,見了血。
見了血她反而更興奮,力道絲毫不松。
段胥輕笑著嘆息一聲,揉著她的頭髮,把那柔順的長髮揉得一團糟。
惡鬼由**而生,永受飢餓之苦,食人以緩解。
賀思慕也是惡鬼,她出生就是惡鬼,也不知道自己的**究竟是什麼。姜艾說有時候感覺賀思慕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每一隻惡鬼在這個世上都有明確的目的,知道自己為何而活,為何而死。
雖然那些執迷大多不是什麼好東西,至少他們知道。
賀思慕不知道,她的路是一片迷霧。
段胥吻了她的額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若她的飢餓是因為從未生活於世上,若她的貪慾是感知這個世界,那他便努力幫她達成。
「喜歡咬就咬吧,你要我的五感,我就給你。」
願以吾之血肉飼君,免君飢苦,慰君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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