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垂目望著模樣溫順的青年。他調查過衛斂,自然知道衛斂在楚王宮中自幼過的是什麼日子。
但他可不會就這麼可笑地信了。
同為王室傾軋里生存下來的人,姬越的心思深不可測。
每個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方式。有人以行事暴虐令人畏懼,有人則以溫和的面具偽裝自己。
其實皮下並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一樣的聰明,一樣的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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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怎的那樣待你。」姬越憐惜地輕撫上他溫潤的眉眼,沿著輪廓緩緩向下,「你這樣的美人,應該被人捧在手心裡。」
姬越的手修長好看,與舞文弄墨的雅士無異。唯有被觸碰的衛斂能感受到他指腹的一點粗糙。
那是雙挽過弓,拿過劍,殺過人的手。
衛斂呼吸一屏,身體本能地高度警惕起來。
那隻手溫柔地撫摸他,如同對情人的愛憐。直到擦過衛斂纖細的脖頸,五指併攏,而後猛地扼住他的喉嚨!
……所謂捧在手心,原是這麼個捧法。
一般人還真消受不起。
「呃!」衛斂只來得及短促地發出一絲悶哼,便被姬越扼住咽喉,五指驀然收緊。
——那一瞬間,衛斂想到至少三種反擊的方法。
但他一樣都沒有用,生生抑制住應對的本能,無動於衷。
任由秦王試探。
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斂。
不是武功高強的衛斂。
衛斂時刻謹記這一點。
秦王疑心重,不會因他隻言片語就信了他的話。他必須用這樣的方式減輕秦王的疑慮。
衛斂頭腦還極為冷靜地分析,面色已漸漸蒼白。
他掙扎著抓住姬越的手腕,眼裡含著一絲茫然不解,艱難問道:「臣……何錯之有?」
姬越含笑:「孤想殺你就殺你,需要理由嗎?」
暴君殺人,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
昨夜待他溫柔繾綣,今朝也能翻臉無情。
……他甚至沒有翻臉。不過是笑著待他好,笑著送他死。
這才是秦王姬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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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流轉,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姬越的手始終不曾鬆開,似乎是真要殺了衛斂。
衛斂好幾次都想直接扭斷姬越的手腕,都被他悉數忍下,只是眸光變得悽愴與絕望。
一場無聲較量。
就在衛斂真以為自己要死在姬越手中時,一名宮人突然進來:「陛下,該上朝了……啊!」那宮人一見眼前這幅景象,嚇得輕呼一聲,卻又不敢聲張,只能戰戰兢兢地低下頭去。
姬越瞥宮人一眼,突然鬆了手,將衛斂扔在地上。
衛斂立刻就伏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大口呼吸著,脖頸上的勒痕極深。
「咳咳……」白衣青年跌在地上,心有餘悸地撫著胸口,墨發凌亂鋪散開,頗有些楚楚動人。就連宮人聽著都升起不忍之色。
「你這樣的美人不多,孤捨不得殺你。」姬越半蹲在他身前,輕嘆道,「可孤身邊也從不留隱患。」
衛斂低低喘著,氣息微弱:「那陛下要如何才肯信臣?」
姬越從一個小玉瓶里掏出一顆藥丸:「你把這個吃了,孤就信。」
衛斂盯著那枚小小的藥丸,唇瓣微抿。
「放心,一時半會兒毒不死人。」姬越悠然道,「這是王室控制暗衛用的毒.藥,只要定期服下解藥,便安然無恙。而這解藥,只有孤有。若孤死了,你只會死得比孤更痛苦。」
「你該知道天下想要取孤性命者不計其數。由不得孤留一手,才敢讓人靠近。」姬越鳳眸上挑,漫不經意中透出些許狠戾,「孤只信人命,不信人心。」
衛斂垂眸,接過藥丸毫不猶豫地服下。
姬越見他服下,終於目露滿意。
「很好。」姬越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昨夜病重,孤並未碰你。玉容膏就放在床頭,還剩一些,將它抹在你頸上即可。孤下朝回來後不想再看到這道痕跡。」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宮人連忙跟上,末了還不著痕跡地掃衛斂方向一眼,甚為驚奇。
近身伺候陛下的李公公昨日領了三十鞭,這會兒還趴在榻上起不來,今天才換了他來當值。誰知一來就見陛下竟是要將昨兒才抱回宮的衛侍君生生掐死……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宮人唯恐自己也腦袋落地,誰知衛侍君頃刻間便取悅了陛下。這等手段,當真了得。
當然,宮人離得遠,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若是得知衛斂是靠受人長期掌控來換取眼前平安,恐怕不會覺得他有多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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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與宮人走後,衛斂又在地上坐了片刻,確定寢殿內沒有任何人,包括藏在暗處的暗衛後,才面無表情地站起來。
他坐回床上,抹了點藥膏塗在脖頸紅痕處,眸光清冷譏誚。
秦王果真多疑。衛斂最厭被人掌控,今卻是把往後自由全搭上了,實在膈應得慌。
玉容膏效果極好,衛斂脖子上的傷痕一點一點淡去,心中的殺意卻一點一點濃起。
他原本並無刺殺秦王的打算。
事實上,在出使秦國前,楚王召見他時,就曾對他提出過這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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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斂最後一面見到楚王,也是印象中第一次見到父親。
至於過往,他實在是不記得了。
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楚王顯然也從未關注過這個排行第七的兒子,見到衛斂時驚為天人。王室公子個個樣貌非凡,而衛斂尤其出眾。他不光容貌生的好,光憑那份如琢如玉的氣度,便勝過整個良城。
可惜悔之晚矣,公子斂是必要送去秦國的了。楚王惋惜之餘,還要壓榨掉衛斂最後一點剩餘價值。
「孤要你,去刺殺秦王。」楚王命令道。
衛斂只道:「兒臣不會武功,如何刺殺?」
其實他會,並且武功不弱,可這件事楚王不知道。
「我兒生得如此姿容,只要在床笫間勾引住秦王,還怕找不到機會下手嗎?」楚王想當然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衛斂靜靜道:「可是父王,兒臣會死。」
且不說他能不能殺得了。一旦動手,成了,他逃不過秦軍的圍剿。敗了,他還不知要被秦王以何種酷刑處死。
楚王根本沒考慮他的死活。
楚王似是悲切地望著他:「斂兒,你為國捐軀,整個大楚都會記住你。」
衛斂定定望他一眼,半晌,終於揚起一個嘲諷的笑:「父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可惜,秦王不是你,不會死在男人或女人的肚皮上。」
楚王面色一震,勃然大怒:「放肆!」
衛斂更加譏諷:「先祖幾代勵精圖治,方有如今強楚。而你昏庸好色,遠賢親佞,忌憚護國將軍功高震主便誅殺其滿門忠良。致使兩國交戰楚國無人,被人打到家門口,你也只會想著把兒子送到人床上使美人計。衛邦,你於國於家都毫無建樹,也配擔任這一國之主?」
楚王氣得身子顫抖:「逆子!你怎敢直呼孤的名諱!來人吶,將這畜生拖下去——」
「斬首還是凌遲?」衛斂不懼反笑,「父王,你可考慮好了。我死了,你還想把哪個兒子送到秦王榻上?」
楚王:「……」
此後,衛斂被送來秦國為質。他本已做好將身殉國的準備,不為腐朽的王室,而為天下一時的太平。
他也沒有想過殺秦王。
秦王殘暴,與他何干?至少秦王在政治上所做的每項決策都利國利民。衛斂來到秦國,一路所見的秦國郡縣皆繁榮富庶,百姓皆安居樂業,夸秦王為明君。
他是六國的閻羅,卻是秦國的神明。
若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讓秦王擔任這一人又何妨。
衛斂相當理智。
……只是,當他認識秦王還不超過十二個時辰,就又是被罰跪、又是被掐脖子,還被餵了毒.藥後。
真是抱歉。
他想宰了那個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