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玩樂

2024-08-30 18:06:01 作者: 木沐梓
  宜玩樂

  夏修言大早上打馬回府, 到內院發現裡頭空無一人時,站在外頭竟一時不敢進去細看。

  好在劉伯聞訊趕來, 見了他也是一驚:「侯爺怎麼回來了?」

  「上午有空便回來看看。」

  夏修言站在垂花門下, 強作鎮定地看了裡頭一眼,「她呢?」

  「秋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想去集市看看。」

  夏修言不自覺鬆了口氣, 又聽劉伯問道:「侯爺可用過早飯了?

  要不在府里用一些。」

  他昨晚一夜輾轉反側沒睡好, 天沒亮就騎馬回來。

  等在廳堂用完了早飯,心跳也漸漸平緩下來, 又忽然生出個「幸虧她一大早出門去了」的念頭。

  否則她人在此處, 他又打算和她說什麼?

  劉伯眼見著自家侯爺一大早急匆匆地回來, 還以為有什麼要緊事。

  一頓飯的功夫, 卻見他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 坐在桌邊出神。

  他心中納悶, 不過也沒說什麼,只招呼下人將桌上的碗碟撤下去,忽然聽夏修言問:「她昨天回來可是說了什麼?」

  劉伯一愣, 仔細回憶了一番:「倒也沒說什麼特別的。」

  夏修言不說話, 一會兒又問:「今早出門的時候, 心情怎麼樣?」

  劉伯這會兒倒是聽出點門道來, 明陽公主走得早, 夏將軍又整日忙著軍中的事情,夏修言自小可以說是他和張嬸看顧長大的。

  這孩子打小身旁沒什麼同齡人, 心思又重, 性子便有些孤僻。

  在長安那兩年因為整日喝藥的原故, 脾氣也越發陰沉了。

  倒是秋欣然天天來家裡練箭的那段時日,整個人瞧著比往日裡有生氣不少。

  他記得那時候秋欣然每日申時坐車過來, 夏修言多半未時就捧著書坐在廳堂等她。

  有一回司天監有事耽擱了,等申時快過人還沒到。

  他兩次端著茶水進去,見少年面上雖沒什麼表情,手中的書頁卻只翻了兩面,不由勸道:「秋司辰大約宮中有事來不了了。

  此處風大,世子不如回房裡休息去吧。」

  少年低頭盯著手上的書,輕輕應了一聲,身子卻一動不動。

  直到酉時太陽落山,外頭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隔著院子,聽見張嬸有些意外的聲音:「慢些慢些,還以為司辰今天不來了,可是有事耽擱了?」

  少女的聲音便也由遠及近地傳進來:「我今天下午不小心趴在桌案上打了個盹,正好碰上主事巡查,將我叫去罵了一頓。」

  她說完又稍稍壓低了聲音沮喪道,「一會兒進去世子還得罵我……」

  張嬸笑起來:「那晚上留下來用飯,張嬸給你做點好吃的。」

  「那我要吃昨個兒吃的白玉豆腐羹!」

  少女聞言又立即高興起來,先前的那點兒委屈一掃而空。

  夏修言坐在廳堂里哼了一聲,劉伯一眼看過去,見他唇邊一絲冷笑,眼裡積了一下午的陰霾倒是已經散了個一乾二淨。

  劉伯一雙眼睛看得透亮,這會兒樂呵呵道:「挺高興的,說要去集市擺個卦攤,還問我這兒有什麼好吃的。

  我就告訴她蓬萊居的酒菜挺有名氣,店裡的桃花釀也好,有機會可以嘗嘗。」

  夏修言一愣,抬眼正瞧見老奴滿臉瞭然的笑意,神色不大自然地轉開了眼。

  秋欣然坐在琓州城的鬧市里,支了個極簡陋的攤子,一上午下來,一單生意都沒做成。

  日頭漸漸高了,她摸摸叫了兩聲的肚子,打算收攤先去吃點東西。

  正這麼想著,一輛馬車停在了攤前。

  正以為是什麼貴客上門,車簾一掀,卻瞧見夏修言坐在車上。

  秋欣然沒料到這會兒該在軍營里的人,會突然出現在鬧市,一時竟沒回過神。

  車上男子瞥了眼她桌上空空如也的錢碗:「一上午了,還未開張?」

  秋欣然瞧著還有些懵:「侯爺怎麼在這兒?」

  「正要去用飯,道長一起嗎?」


  秋欣然稀里糊塗上了馬車才想起自己正與他置氣,不過這會兒坐在人家車上,一會兒又要人請客吃飯,吃人嘴短倒是一時不大好再擺起臉色來了。

  夏修言也像是已經全然忘了之前的事情,隨口問道:「生意不好?」

  秋欣然心態挺好:「初來乍到就是這樣,何況琓州和長安還是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秋欣然看他一眼:「聖上信道,侯爺不信。」

  宣德帝好訪仙問道,連帶著長安城也有一股求籤問卦的風氣。

  夏修言不信這些,琓州便少有道士,生意自然難做些。

  車上的男子輕扯一下嘴角:「倒還怨我?」

  女子也笑起來:「不敢。」

  夏修言帶她去的酒樓名叫蓬萊居,二人來得早,樓里還沒什麼食客。

  夥計領著他們去了二樓雅間,殷勤地報了一遍今日樓中的菜品,聽名字竟多是江南菜系。

  西北之地要做這一桌菜可不容易,光是其中的魚蝦河蟹千里迢迢運送過來成本就不會太低,只怕一頓下來要花不少銀子。

  夏修言沒說什麼,只另外要了壺酒。

  那夥計聞言拿眼睛朝二人身上打了個轉,機靈道:「好嘞,二位客官稍等片刻。」

  秋欣然總覺得夥計方才看她那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不禁感慨道:「城裡百姓見你在這種地方吃飯,多半以為你過得是什麼驕奢淫逸的日子。」

  夏修言看她一眼:「所以你這頓好好吃,否則再也沒有這種機會。」

  秋欣然笑眯眯地舉起筷子:「無妨,當真有人認出了你,你就說這頓飯是我請的。」

  蓬萊居環境清幽,等酒菜紛紛上桌,秋欣然便沒了說話的功夫,雅間裡安靜時只能聽見筷子輕擊瓷碗發出的響聲。

  等她吃了半飽,抬起頭才發現對面的人沒動幾下筷子,不由停下來問道:「侯爺怎麼光瞧著我吃?」

  「我吃不慣這些。」

  秋欣然一愣:「那侯爺怎麼選了這家?」

  「這兒的酒很好,」夏修言看著她,拿起桌上的瓷杯替她斟了一杯。

  秋欣然接過來一看,發現酒色淡紅,一陣淺淺清香。

  「這是什麼酒?」

  「這酒名叫桃花釀。

  西北之地桃樹不多,因此好的桃花釀極為難得。

  但城中大小酒莊都必定會釀此酒,你知道為什麼?」

  秋欣然自然不知道,於是又聽他說:「因為關於這酒,此地還有個傳說。」

  見她果真露出幾分好奇,夏修言這才慢慢接著往下說道:「相傳有個女子追著她的心上人從江南來到關外。

  可惜她心上人是個將士,正要去前線打仗,便狠心拒絕了她。

  幾年後,等他從戰場上平安歸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那女子家裡求親。

  可每一次去,那姑娘都不願意見他。

  這樣去了幾回,最後一次,男子從早上起就守在女子門外,一直等到天黑,那姑娘終於肯出來見他。

  男子心中欣喜,可那姑娘卻冷著一張臉對他說:『我已等你許多年。

  如今我想念家鄉的桃花釀,是時候該回家鄉去了。

  』」

  故事說到這兒,他卻突然停了下來,秋欣然不由追問道:「之後如何了?」

  「之後……」對面的男子稍稍一頓,忽然問,「你先前說要離開琓州,是要打算去哪兒?」

  秋欣然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一時語塞:「我雖還未想好,但想去四處走走。

  這樣或許能想明白一些事請。」

  「明白什麼?」

  秋欣然見他問這話時目光靜靜望著自己,似乎當真十分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也不禁認真起來:「侯爺記不記得你曾問我為何學算?」

  夏修言一愣,又聽她說:「侯爺點醒了我,我幼時學算是因為師父說我於這一道上有過人天資,但那一日起,我才發現自己過去從沒想過我學算的初心為何。」

  「算者中有如老師那樣,深居宮中為帝王觀星卜卦的;也有同我師父那樣,隱於山中為弟子傳道授業的;多的還有為了生計,在民間混口飯吃的。


  他們都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她拿著筷子輕輕點在桌面,面露迷茫,「但我還不知道我為何而算。」

  夏修言沒想到這其中竟還有自己的緣故,他早已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問過這話了,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過了許久才又問道:「那要如何才能知道?」

  秋欣然也有些苦惱:「悟道這個事情吧,有可能下一彈指我就想明白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

  夏修言輕聲問:「要是一輩子都想不明白,要怎麼辦?」

  「天下學算的人那麼多,有多少人當真想明白的。」

  秋欣然佯裝樂觀,「人和人都不一樣,有些人可能也沒想過這事,不也活得好好的。」

  夏修言一雙眼睛卻看著她,靜靜道:「但你要是想不明白,便要想一輩子吧?」

  秋欣然不說話了,她轉頭去看窗外,過了許久才道:「或許吧。」

  她說完這話,酒樓中靜了片刻。

  秋欣然回過頭,打起精神,想將這話題拋開去,便看著對面的人又追問道:「你還沒說,那故事後來怎麼樣了,二人當真就這麼分開了?」

  夏修言抬手將杯中的酒喝完了,垂眼轉了下手中的酒杯,頓了一頓才說:「那姑娘回去了家鄉,男子便在自家屋子附近種了一片桃林,年年在桃樹下釀上一壺桃花釀,到現在城中家家戶戶辦白事便用這個。」

  秋欣然噎了一下,匪夷所思地瞪著他,突然覺得杯子裡的酒有些難以下咽。

  夏修言看過來,嗤笑一聲,從她手上將酒杯接過去:「騙你的,你還真信。」

  他說完,又一口將她杯里的酒飲盡了。

  秋欣然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忍不住有些好奇:「侯爺說哪個是騙我的?」

  「這酒不是家裡辦白事才喝的,」夏修言面不改色地說,「這酒這麼貴,辦白事可不會用。」

  那故事裡的男女便當真是分開了?

  夏修言這故事講得分明既不動人也不悽美,秋欣然心中不知為何竟還是有些替他們可惜。

  正想著,又聽夏修言突然徐徐道:「自從齊克丹的侄子麥尼入主王帳,便對大曆稱臣。

  這回齊克丹身死,對他來說也算解了一樁心頭大患。

  聖上命我押送齊克丹的殘部送去捐復,那是迖越人的王都,會途徑喀達部落草原。

  你之前不是一直羨慕你師姐她們能來關外,到時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他這麼說,秋欣然霎時間將什麼都忘了,驚喜地瞧著他:「當真?」

  夏修言見她這高興的樣子,動一動嘴唇,過了片刻又說:「等從捐復回來,你若是還想離開,我也可以親自送你出城。」

  先前夏修言硬將她帶來琓州她心中有氣,這會兒卻忽然鬆口,秋欣然倒又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不由吶吶道:「侯爺怎麼突然有求必應起來?」

  有求必應?

  夏修言看著她,又別開眼,輕聲道:「你千里迢迢來到琓州,想要什麼,我自然都該給你。」

  可惜這話聲音太輕,秋欣然未聽清楚,又追問一遍:「侯爺說什麼?」

  男子搖了搖頭。

  秋欣然又瞥見桌上的酒瓶,伸手去取。

  夏修言看見了,卻將那瓶子拿起來。

  酒瓶里還剩最後一點佳釀,他仰頭喝了一滴都沒剩下,末了還衝她輕輕晃了晃空了的酒杯,神態幼稚極了。

  可他眼尾一點紅意,唇上還浸潤著酒漬,模樣風流俊秀。

  秋欣然只看一眼,心跳不由快了幾分,一時倒是什麼氣都發不出來了,只好無奈搖頭,到底沒與他計較那一杯沒嘗著的桃花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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