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回過神來,鬆開沈宜秋:「娘娘恕罪,民婦忘了規矩。閱讀」
說罷向兩人行禮:「民婦李氏,拜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忙將她拉起來:「嬤嬤別多禮。」
尉遲越對沈宜秋道:「謝刺史還在等著我,我先去前頭,你留在這裡歇息,晚膳孤叫人給你送來。」
沈宜秋道:「妾恭送殿下。」
尉遲越一笑:「我就去片刻,不必依依不捨。」
沈宜秋無可奈何,這人死性不改,一有機會便要占點口舌上的便宜。前一刻她幾乎感激涕零,後一刻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轉念一想,這廝雖然少年老成,但說到底才十八歲,心智稚嫩些倒也不足為怪。
太子雖然說不用送,沈宜秋還是將他送到院外。
兩人站在廊廡下,沈宜秋低聲道:「多謝殿下。」
尉遲越挑挑眉,雲淡風輕道:「舉手之勞罷了,也值當謝來謝去。」
沈宜秋知道他時刻都要裝出舉重若輕的模樣,也不戳穿他,抿唇淺笑:「無論如何,謝謝殿下。」說罷鄭重其事地斂衽行禮。
她心裡明白,太子說得輕鬆,但找人並不容易。
上輩子乳母被沈老夫人逐出府,她後來遣人查訪,甚至還請託在戶部供職的舅父,可到死也沒有查到乳母的下落。
在爬滿葡萄藤的迴廊下走了幾步,尉遲越停下腳步,轉過身,雙唇在太子妃的額上輕輕一觸,自然地執起她的手:「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今晚我們就宿在這裡。」
頓了頓,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猴急,夫君去去就來。」
沈宜秋臉一紅,便即抽出手,屈了屈膝蓋,轉身就走。
背後隨風飄來男人的輕笑,她磨了磨後槽牙,不覺也笑了。
自打在慶州刺史府兩人住在一起,太子便義無反顧地扯下了這層遮羞布,公然和他的「小男寵」雙宿雙棲。
一眾官員不久前才見識過太子殿下的殺伐決斷,對他的私事哪裡敢置喙,只要兩人在一起,周圍人都自覺成了瞎子。
沈宜秋回到院中,與乳母在堂中坐下。
李嬤嬤仍舊難抑心中激動,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奴婢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有與太子妃娘娘相見的一天。」
沈宜秋拉起李嬤嬤的手,也濕了眼眶:「嬤嬤這些年去哪裡了?」
李嬤嬤道:「那時候從沈府出來,奴婢回了靈州,沒多久男人死了,奴婢便改了名姓,在一戶康國商賈家做工,那家主人的女兒嫁回康國,奴婢便陪了去,這幾年一直在塞外。
「前陣子太子殿下的人找來,奴婢著實嚇了一跳。本來奴婢是要隨那中貴人回長安的,走到半道上得知殿下與娘子要來靈州,這便轉了道,倒比娘子早到了月余。」
沈宜秋恍然大悟,原來她已離開了大燕,難怪她遍尋不到。
隨即她心裡一暖,尉遲越定是從哪裡聽說了她幼時的事,從那時便暗中著人尋訪。
兩人敘了敘別後各自的經歷,沈宜秋道:「那時候真是對不住嬤嬤。」
李嬤嬤道:「娘娘那時才幾歲,丁點大個小人兒,又能做什麼?嬤嬤不是沈家奴僕,老夫人遣走奴婢也是該當的,奴婢就是不放心小娘子剛回長安人生地不熟……」
她拍了拍腦門:「看奴婢這記性,老是忘了改口,還小娘子小娘子的,娘娘別見怪。」
沈宜秋道:「嬤嬤不用見外,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便是。」
李嬤嬤笑道:「那可不成了,小娘子如今嫁了如意郎君,可不能再小娘子小娘子的。」
沈宜秋垂下眼帘:「嬤嬤笑話我。」
李嬤嬤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嬤嬤是過來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是真心實意待娘子好。」
她抬頭看了看樑柱:「聽那中貴人說,殿下重建這院子費了不少功夫,尋了當年那批匠作,又千方百計找到當年的圖,這才造得一模一樣。
「聽那中貴人說,殿下命人營建這院子的時候,他也不知道會帶娘子來靈州,更想不到娘子會見著。但是殿下說了,娘子得有個家。」
沈宜秋心中有脈脈的暖意流淌,漸漸漫向眼底。
李嬤嬤頓了頓道:「要是我們郎君和娘子泉下有知,不知該有多欣慰。」
說到此處,兩人俱都黯然。
靜默有時,沈宜秋握了握乳母的手:「嬤嬤能回來,我真是太歡喜了。對了,素娥還不知道嬤嬤在這裡呢,一會兒見了嬤嬤保准嚇一跳。」
正說著話,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素娥與幾個宮人、黃門抱著行囊、篋笥走進院中。她一見院中的景象,便「啊呀」驚呼出聲。
待見到李嬤嬤,更是驚喜交加,又是哭又是笑。
三人又一起敘了會兒話,刺史府的下人送了晚膳來,主僕三人就在院中用了膳。
戌牌時分,尉遲越也回了院中。
沈宜秋迎到廊下,從他手中接過氅衣:「殿下怎的這麼早回來?」
尉遲越身上有淡淡的酒氣:「孤不耐煩與他們應酬,再說明日還要早起。」
沈宜秋一聽「早起」兩字,神色便緊張起來。
尉遲越在她臉頰上颳了一下:「一聽早起就怕成這樣,放心,且不抓你習武,明日上巳,我們去城裡玩。」
沈宜秋一聽這話,暗暗鬆了一口氣:「不會耽誤行期麼?」
尉遲越道:「前些時日跋涉旱海,人馬都疲累不堪,在此休整一日正好。」
頓了頓,一挑眉,義正詞嚴道:「孤豈是假公濟私之人?」
沈宜秋憋著笑:「是,是,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說的都對。」
尉遲越便去撓她咯吱窩,兩人一邊笑鬧一邊進了臥房。
這是沈宜秋父母住過的院子,尉遲越不敢在此溫習玉璜夫子教授的功課,只是蜻蜓點水般在她唇上觸了一下。
沐浴更衣畢,兩人躺在床上,沈宜秋一日之間悲喜交加,早已睏倦,不一會兒便沉入夢鄉。
尉遲越側過身,鬆鬆地將她環在懷中,用目光細細描摹她的眉眼。
微弱的燭光被紗帳篩了一遍,如情人呢喃般溫柔。
太子靜靜看了許久,不知怎的仍舊睡意全無。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被角,披衣下床,推門走到庭中。
夜涼如水,新月如眉。
尉遲越緊了緊氅衣,在八角井的井沿上坐下,借著廊下風燈搖曳的火光環顧庭院。
院子只有一進,一間寢堂,東西各一間廂房,三面圍以迴廊,窗下栽著幾叢小竹和萱草,小小的院落一覽無餘,近乎乏善可陳。
若是換了以前,他一定想不通沈三郎身為一州刺史,為何放著好好的正院不住,要偏居在這逼仄狹小的院子裡。
可如今,他卻似已能體會岳父的心境。
若非生在帝王家,能有這樣一方小天地,與小丸閒居,生一窩孩子,加上日將軍……
他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自嘲地一笑,站起身回到屋裡。
翌日清晨,尉遲越便將沈宜秋揉醒:「小丸醒醒,我們去河邊逛集市。」
沈宜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床帷外一望,只見房中仍是一片幽暗,不由納悶:「河邊的集市也沒有這樣早的……」
尉遲越已經將她從被窩裡拎出來,用自己的大氅將她一裹,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再不走,一會兒五郎醒了,又得叫他纏上。」
沈宜秋哭笑不得:「帶著他一起去便是了。」
尉遲越斬釘截鐵道:「不行,帶著他我們便玩不成了。」
洗漱罷,兩人換上在慶州時喬裝穿過的白衣士子衣裳,賈七、賈八和邵澤等幾名親衛扮作長隨,一行人便出了院子。
到得外院,輿人將馬車趕來,尉遲越撩開車帷,一隻腳剛踏上車,便發現車廂角落裡有一團黑影。
那影子動了動,打了個呵欠,懶洋洋道:「阿兄,阿嫂……你們來啦?五郎等了你們好久……」
尉遲越臉一黑:「你怎麼在這裡?」
尉遲五郎道:「今日上巳,我就知道阿兄肯定會想方設法甩脫我,與阿嫂兩人出去逍遙快活。哼,想得倒美!故此我天未亮便來車裡候著你們。」
尉遲越惱羞成怒,便要將他扔下車,沈宜秋道:「殿下就讓五郎與我們一同去吧,人多熱鬧。」
不等太子說什麼,尉遲淵已經叫起來:「阿嫂真好,阿嫂就是個活菩薩,我就知道你們家是阿嫂說了算,阿嫂的大恩大德五郎無以為報,來世結草銜環以報……」
話未說完,額頭被他太子阿兄重重彈了一記,吃痛「哎唷哎唷」叫喚起來。
尉遲越無法,只能帶著這討人嫌的累贅一起上路。
一行人到得寧河邊,太陽才堪堪升到水面上,朝霞映得河水流光溢彩、絢爛如錦。
寧州習俗,每到上巳前後,城中商賈便在寧河兩岸支起棚帷,當作店肆,斑斕的彩棚鱗次櫛比,又有人獨出心裁,賃了停泊在渡口的船隻,備上茶菓酒肴,便成了水上的茶肆酒館。
彩棚舳艫相連十餘里,成了遠近聞名的水邊集市。
他們到時時辰尚早,商販們正在忙著支棚張帷。
一行人沿著河邊漫步,清寒的晨風裹著淡淡的水腥氣往人肺腑里灌。
尉遲淵忽然皺著眉頭抽抽鼻子,雙眼倏地一亮:「古樓子!」
經他這麼一說,眾人都從冷風中分辨出一縷暖暖的香氣,是烙餅與羊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
尉遲越乜了他一眼:「鼻子比孤的日將軍還靈。」卻也不由得食指大動,出門前雖用過些早膳,但清晨沒什麼胃口,只用了半碗粥,此時方才覺得餓了。
一行人循著胡餅的香氣,尋到一艘畫舫,果見一個粟特人正在船尾烙餅,旁邊還有個胡女守著裝油茶的湯鑊,見了幾人眉開眼笑,大清早便開張,自是大大的吉兆。
幾人要了兩個鼓樓子並幾壺油茶,讓店主將餅切成片,登上船,圍坐在一處,一邊飲茶吃餅,一邊看著河邊紛雜忙碌的景象。
日頭漸漸升高,商販們已將貨物擺好,城中的士庶漸漸湧向水邊,一時間寧河兩畔人喧馬嘶,夾雜著凌亂的樂聲,好不熱鬧。
尉遲越放下見底的茶杯,對沈宜秋道:「我們也去逛逛。」
尉遲淵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指了對岸一處道:「那裡有戲台子,咱們去看百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