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信任

2024-08-30 22:21:29 作者: 寫離聲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沈宜秋算得處變不驚,也變了臉色。閱讀

  她一早聽說那胡僧喜歡折騰人,自以為做好了準備,便是他敢要太子一碗血,她也並未感到驚駭。

  什麼孝子血入藥這種鬼話,她一開始便不信,孝不孝順不都一樣是人血?

  便如他要富商散盡家財,要為宦者辭官,不過是變著法子作弄人罷了。

  但她還是低估了此人折磨人心的手段。

  雖說太子一樣是流半碗血,可他若是裝模作樣拿去和藥,心裡多少還好受些,可他卻當面直接潑在地上,任誰也受不了。

  隨著他那輕輕的一潑,沈宜秋身體裡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動,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幸好一個宮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那小宮人叫沈宜秋的臉色唬了一跳,放血的是太子,可太子妃的臉色卻比太子還蒼白,連嘴唇都脫了色。

  在場諸人中,只有太子眉頭也未動一下,只對目瞪口呆的醫官道:「有勞藥藏郎繼續包紮。」

  一眾侍衛中,賈七反應最快,當即抽出刀架在胡僧的脖子上,橫眉立目道:「你分明說是取血和藥,卻為何將殿下的血隨意潑灑?」

  那胡僧臉上看不出絲毫驚惶,反而愜意地打了個呵欠,眯縫著眼道:「貧僧一時又改了主意,不要這血入藥了。」

  說罷便用那黃不黃綠不綠的獨目打量太子。

  尉遲越道:「賈七,不得無禮。」

  頓了頓又道:「既已給了阿師,自由阿師作主,只望阿師信守諾言,為皇后醫治。」

  胡僧笑逐顏開:「好說,好說。」

  尉遲越便命黃門將預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

  那胡僧倒也爽快,提起筆便寫,不一會兒便寫了二十多味藥。

  尉遲越打眼一瞧,的確都是尋常藥材。

  他有些起疑,張皇后罹患重症,僅憑這些隨便哪家藥鋪都能買到的藥材,真能治好麼?

  不過疑人不用,橫豎他那半碗血是收不回來的,但凡有一線希望,也要盡力試一試。

  藥藏郎替太子包紮好了傷口,湊上去看那胡僧寫的藥方,不由皺起眉,一臉欲言又止。

  尉遲越看在眼裡,命人將那胡僧帶去客館歇息,待他走後,方才問藥藏郎:「這藥方可有不妥?」

  藥藏郎斟酌著道:「回稟殿下,倒不能說不妥,只是這藥方沒有道理,像是不通醫理之人隨意湊在一處……」

  尉遲越目光動了動:「若是服用,對身體可有妨害?」

  藥藏郎捻著須道:「這倒是不會。」

  尉遲越頷首:「孤明白了。」

  藥藏郎又道:「殿下失了這麼多血,這幾日需好好靜養,傷口也別沾水,仆寫個溫補的方子。」

  尉遲越道了聲「有勞」,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頭暈目眩,胳膊上的傷口也痛起來。

  他抬眼看向沈宜秋,恰好對上她的視線,只見她面無血色,緊抿著嘴唇,眼中儘是擔憂。

  仿佛有一縷輕風吹進他的心坎里,那點不適和疼痛頓時無足輕重了。

  他站起身,沈宜秋默不作聲地走過來。


  太子身邊的小黃門本要去攙扶,見太子妃上前,便識趣地讓開。

  沈宜秋扶住他沒受傷的那條胳膊:「妾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遲越感到她的身體在輕輕顫抖,他在她胳膊上輕輕捏了一下:「別擔心,無礙的。」

  沈宜秋乜了他一眼,只見他額頭上冒了虛汗,臉上毫無血色,哪裡像是無礙的樣子。

  尉遲越囑咐在場之人切勿將今日所見之事泄露出去,便與沈宜秋一起坐著輦車回了承恩殿。

  一回殿中,他便讓黃門立即去請陶奉御,將那胡僧寫的藥方給他查看。

  陶奉御卻比那年輕的藥藏郎謹慎許多,將那藥方鑽研了許久,又皺著眉沉思半晌,捋了捋白須道:「這藥方初看似不符醫理,但細看,又似乎自成一體,方中有延胡索、阿魏、婆羅門參等胡藥,內中醫理似源出西域,可是出自異域醫者之手?」

  尉遲越並未將胡僧之事告訴陶奉御,生怕他有先入為主的偏見,眼下聽他如此說,不由一喜,頷首道:「陶奉御好眼力,確是得自胡醫。不知此藥母后能否服用?」

  皇后的病一向是陶奉御在治,每隔幾日他便去甘露宮請一次脈,對張皇后的病情了如指掌,立時明白過來,太子這是不死心,又從哪裡延請了名醫來。

  尚藥局很多醫官對胡醫嗤之以鼻,陶奉御倒是沒那麼狹隘,在他看來,只要能治病救人,有療效,正統與否無關緊要。

  他已經束手無策,若是有能人異士能將張皇后醫好,倒是功德一件。

  他回想了一遍張皇后的脈案,又將那方子上的藥逐一檢視了一遍,點點頭道:「此方即便無效,也不會妨害娘娘。」

  尉遲越道:「那便有勞奉御,下回去甘露宮請脈時將此方寫給母后。」

  陶奉御一驚:「老朽不敢居功。」

  尉遲越道:「母后最相信陶奉御,此方若出自奉御之手,定然事半功倍。胡醫之事,有勞奉御守口如瓶。」

  陶奉御不得已,只得道:「若是此方真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宿疾,到時請容老僕稟明實情。」

  尉遲越知道陶奉御為人剛直,強人所難恐怕他不能心安,便即答應下來。

  待陶奉御辭出,沈宜秋以為太子總算能老老實實躺下休息一會兒,誰知他仍舊不消停,吩咐小黃門道:「你去趟太極宮,將待批的奏疏取來。」

  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勸道:「才失了血,你好歹躺半日。」

  尉遲越雲淡風輕道:「我素日習武,體魄強健,幾滴血算什麼。」

  臉都白成了紙還在逞強,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怕是重活一百世都改不掉。

  沈宜秋沒好氣地道:「莫非半碗還嫌少?」

  太子道:「連陶奉御都說那方子有些門道,可見這胡僧是有真本事的,不如叫他替你診一診……」

  沈宜秋好容易恢復的一點血色又叫他嚇沒了:「誰要他診,你是怕血流不幹麼?」

  尉遲越閒閒地靠在床頭望著她,眉眼間有幾分輕佻:「若是能早點……再流個半碗一碗也無妨。」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說渾話,便即別過頭去不理會他。

  過了會兒,小黃門煎好了補血的湯藥端過來:「奴伺候殿下服藥?」


  尉遲越瞪了這沒眼色的黃門一眼,小黃門嚇得一縮脖子。

  沈宜秋看在眼裡只覺好笑,順手接過藥碗和湯匙,嘗了一口,將藥碗遞過去:「藥湯是溫熱的,殿下喝吧。」

  尉遲越朝她皓白如雪的手腕看了一眼,一撩眼皮:「大約是失血之故,手上沒什麼氣力,只好勞駕娘子。」

  方才還自稱體魄強健的太子轉眼之間嬌弱無力、氣若遊絲,仿佛隨時都要斷氣,沈宜秋只得將碗湊到他唇邊。

  尉遲越就著她的手抿了一口,惆悵道:「小時候每逢五郎有個頭疼腦熱,母妃總是耐著性子用湯匙一小口一小口餵他,我那時常想,若是生病時也有個人這麼餵我就好了……」

  沈宜秋想起方才那半碗血,心口還隱隱作痛,哪裡聽得了這個,便即拿起勺子。

  尉遲越心滿意足,那藥湯很苦,這麼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更苦,可於他而言卻比蜜糖水還甜。

  一碗湯藥見底,沈宜秋剛放下碗,兩個小黃門各抱了一大摞奏書來。

  片刻前連藥碗都端不住的太子殿下當即想翻身下床。

  沈宜秋輕輕摁住他肩頭:「你消停會兒吧,難道就差這半日?」說罷命黃門將奏書放下,命他們退下。

  尉遲越人是躺下了,眼睛還盯著那堆得小山似的奏書:「這些都是要儘快批覆的……」

  沈宜秋掃了一眼,也覺無可奈何,今日批不完,積壓到明日,只會越積越多,她想了想道:「若是你信得過我,我讀給你聽,你躺著聽就是了。」

  尉遲越道:「若是連你都信不過,我還能信誰?」

  他頓了頓:「只是這麼多奏書,一字一句讀過去太累了。不如你替我批閱,有疑慮的先放在一旁,待我醒後再商量。」

  沈宜秋一怔,後宮干政從來都是大忌,尉遲越上輩子從來將前朝後宮分得很清楚,她認識的尉遲越不會因為寵愛一個女子而將朝政當兒戲。

  正遲疑著,尉遲越握了握她的手:「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上輩子我死得突然,儲君年幼,盧老尚書又已致仕,薛鶴年一黨怎會那麼老實。等我越來越了解你,才隱約有了猜想,經過靈州那一役,我才徹底明白,朝局那般平穩,你一定功不可沒。」

  沈宜秋心頭一跳,雖說上輩子她身為太后,在儲君年幼時接過權柄無可厚非,但尉遲越又活過來了,這事說起來總有些犯忌諱。若是換了今上這樣心胸狹隘的,不知要怎麼百般提防。

  尉遲越卻道:「若你是男兒身,定是將相之才,可惜你是女子,我只能拿寧彥昭之流將就湊合。」

  沈宜秋哭笑不得,這種時候還不忘踩一踩寧十一。

  「不過好在你是女兒身,不然我豈非要重蹈祖上那位郡王的覆轍?」太子接著道,「如此大才,若是因為嫁了我便要埋沒,不是成了我的罪過?可惜我又不能不娶你,只好累你能者多勞。」

  沈宜秋不知說什麼好,這顯然不合規矩,若是太子這番話傳出去,不知多少言官要痛心疾首地直跳腳。

  然而他這番話似乎喚醒了她心底深處的某種渴望,見識過廣闊的天空,誰又能心甘情願困在井底呢?

  尉遲越見她神色緊張,笑著攢住她的手:「你別多慮,早些熟悉朝政也是有備無患,萬一我還如上一世那般短命……」

  沈宜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將他剩下半句話生生瞪回嗓子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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