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大燕朝睿文聖武孝皇帝與皇后的長子,甫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的天之驕子,尉遲大郎降世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晨,沒有滿室紫光、天降神龍之類的異兆,天色還有點陰沉沉的,氣候悶熱,雨要下不下。
尉遲越在沈宜秋房外焦急等候了一夜,聽見「哇」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拔腿便沖了進去,倒把幾個收生的女醫嚇得不輕,然而誰也不敢提醒天子進產室不吉利。
房中仍縈繞著血腥氣,但尉遲越什麼都顧不上,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床邊,只見沈宜秋臉色蒼白,鬢髮已經被汗濡得濕透,躺在床上喘著氣,顯是已經精疲力竭,但她仍舊努力用手肘將自己撐起,探頭去看剛出生的孩子。
尉遲越忙攥住她的手:「躺著別動,還疼麼?」
他在外頭等了一夜,不曾聽見她喊一聲,心中忐忑,雖然女醫和宮人說皇后無恙,可直到此時親眼見到人,他才放下心來。
沈宜秋虛弱地搖搖頭:「這裡亂七八糟的,進來做什麼……」
素娥和湘娥正絞了熱帕子替她擦洗,眾人都在忙,尉遲越杵在床邊實在是添亂,奈何他毫無自覺,從湘娥手裡搶過熱帕子,笨手笨腳地替沈宜秋擦頭臉和脖頸上的汗。
他不曾伺候過人,生怕自己手重弄疼細皮嫩肉的媳婦,便格外輕手輕腳,倒把沈宜秋癢得直躲。
這時宮人們已將嬰兒身上的羊水擦洗乾淨,乳母用潔淨柔軟的細布將他裹起來,抱到床邊給帝後看。
從小將尉遲越帶大的錢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小皇子與聖人生得真是一模一樣!」
孩子只在剛娩下時哭了幾嗓子,這會兒已經安靜下來。
乳母把襁褓放在皇后枕邊。
尉遲越湊過頭去看,只見襁褓中的小嬰孩紅皮皺臉,塌鼻腫眼,鼻尖上還有一粒粒白點,像是灑了幾粒白芝麻。
沈宜秋稍稍側身,伸手輕輕撫摸孩子柔軟微黃的額發,喃喃道:「我們大郎真好看……阿娘的小乖乖……」
尉遲越疑心自己眼花沒看清楚,又端詳了好半晌,沒看錯,不管怎麼看都是那麼難看,哪怕是自己親兒子,他也不能違心地夸出一句好看,只盼他長著長著能改邪歸正,別辜負了他阿耶阿娘的美貌。
沈宜秋見他一臉茫然,不由彎起嘴角:「抱抱我們的小缺呀。」
天家講究抱孫不抱子,尉遲越不記得父親曾抱過自己——其實他幼時見父親一面也難得。
經妻子提醒,他才俯身去抱孩子,一伸手,卻發現無從下手,這么小的一團,渾身上下軟綿綿的,不知道怎麼才能抱起來。
錢嬤嬤笑著將襁褓抱起來,交到尉遲越手上。
尉遲越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胳膊和脖子彆扭又僵硬,女醫和宮人們見了都忍不住竊笑。
尉遲越卻是如臨大敵,剛出生的嬰兒小得驚人,抱在手上仿佛沒有分量。
他像是在做夢,雖然心裡明白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個孩子,但與懷中的小小人始終隔著一層,倒不如他還在母親肚子裡時熟悉。
他學著沈宜秋的樣子輕撫尉遲大郎的小臉,又蹭了蹭他塌塌的小鼻子,心說小丸那麼喜歡孩子,一定狠不下心來管教孩子,他更該拿出為人父者的威嚴才是。
尉遲大郎不知是不是叫他蹭癢了,淺淡稀疏的眉毛皺成一團,張開嘴連打了兩個小噴嚏。
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隨著那股小小的氣流衝進他心裡,他驀地回過神來,這是他和小丸的第一個孩子啊!
好像有人用鍾槌在他的心口敲擊了幾下,他整個人都震了震。
他心頭忽然湧起豪情壯志,這非但是他和小丸的長子,還是大燕儲君,他一定要親自教導他,將一身文韜武略悉數教給他,他要手把手地教他詩書禮樂、騎馬射箭、奇琴書畫……讓他青出於藍,長成英明神武的一代雄主……
尉遲大郎不知道有人對他寄予厚望,他只覺得自己躺的地方又僵又硬,有些硌人,不太舒服,於是扭動了兩下,小嘴一咧,發出輕輕的嚶嚀聲。
尉遲越頓時忘了那些宏圖大志,笨拙地把襁褓輕輕晃了晃,嘬著嘴,發出可笑的「哦哦」、「喏喏」聲。
小孩的臉還是那麼丑,但不知怎的順眼了許多。
算了算了,尉遲越心道,孩子還這么小,大一點再管教也不遲。何況他和小丸的孩子,天資根骨擺在那兒,還能長歪了不成?
小嬰兒經他這麼一晃,滿意了些許,紆尊降貴地嚅嚅嘴,吐了個口水泡。
尉遲越的心化成了一團水,恨不得在孩子紅彤彤皺巴巴的小臉蛋上親幾口。
就在這時,孩子小小的五官忽然皺起來,臉漲得比原先更紅。
尉遲越不明就裡,正不知所措,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從襁褓中透出來……
……
一轉眼,尉遲大郎已經三周歲了。
身為太子,他有個經過卜算大吉大利,聽起來威武雄壯,載入史冊也非常體面的大名。
不過這名字不怎麼常用,乳母和宮人都管他叫「小殿下」,阿耶阿娘平日喚他「小缺」,若是他啕氣叫阿娘抓了現行,阿娘會管他叫「尉遲缺德」。
若是他從阿娘口中聽到自己那體面的大名,那事情就有些棘手——若是恰好碰上阿耶在前朝處理政務,那就是在劫難逃了。
尉遲缺德這諢名據說是他五叔給取的,那時候他兩歲,五叔看見他在庭中追著日將軍跑,要騎到日將軍的背上去,嚇得日將軍滿院子亂竄,他五叔趴在闌幹上,懶洋洋地對他阿耶道:「阿兄,尉遲缺這名字取得貼切,這孩子是有些缺德啊。」
他五叔俊俏的腦袋上因此多了一個鼓包,過了十來日才消下去。
當然這些是他真正曉事後才知道的,這時候他才三歲,活得無憂無慮、縱情恣意、人憎狗嫌。
尉遲缺德最怕的人是阿娘,最喜歡的人卻是五叔——阿耶雖然耳根子軟,對他百依百順,但正因如此,叫人不怎麼看得上。
而且阿耶無趣得很,成日不是上朝就是「揍書」,不知道書有什麼好揍的,書雖然不怎麼樣,不去搭理便是了,揍它大可不必。
阿耶不「揍書」的時候,就上趕著要教他這個那個。
他最喜歡手把手教他畫畫,畫出來的老虎像狗兒,馬兒像騾子,蘭花像韭菜,蛐蛐像蟑螂,還把阿娘畫得像頭鵝。
不過他從來憋著不說,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只是隱隱覺得若是照實說,下回阿娘揍他的時候阿耶或許就不會護著他了。
五叔就不一樣了,五叔什麼都會,只有五叔把他當大人,五叔會與他一起趴在地上裝貓兒狗兒打架,會把他扛在肩上帶他逛上元燈會,他第一次投壺、打雙陸都是五叔教的。
五叔從來不拿大人架子,也不與他掰扯那些「子曰子曰」。
他可太喜歡五叔了,阿耶阿娘問他:「小缺,這世上你最喜歡的是誰?」
他想也沒想就說:「小缺最喜歡阿耶阿娘。」但他心裡想的是五叔,長大了他也想當五叔。
尉遲缺長到三歲上,生得越來越像沈宜秋,任誰見了都要夸漂亮。
尉遲越總想著從明日起要拾掇起嚴父的尊嚴來好好管教兒子,奈何一見那張小臉心腸就硬不起來,明日復明日,就這麼一日日地拖了下去。
郎君不頂用,沈皇后只能捋起袖子自己上,一國太子的教養事關社稷萬民,可不能輕忽。
然而這破孩子油鹽不進,在襁褓中便不安分,自打學會爬,更是無一日消停。
沈宜秋無可奈何,忍不住抱怨:「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隨了誰。」
一邊說一邊乜尉遲越:「我幼時可安靜乖巧得很。」
自小帶大她的李嬤嬤聽皇后這麼大言不慚,赧然地避過臉去。
尉遲越回想了一下,他小時候雖有些好動,卻不像兒子這般上房揭瓦,四處捅婁子,這樣蔫壞的性子,實在也不像他。
沈宜秋埋怨道:「都怪你,將他寵得無法無天,我管他都沒用,他這是有恃無恐呢。」
尉遲越知道自己理虧,說話便沒什麼底氣:「孩子還小嘛,慢慢來。」
想了想,義正詞嚴道:「怪就怪五郎,老是帶壞孩子,該給他找個媳婦好好管管了。」
沈宜秋不知不覺被他帶偏到尉遲淵的王妃人選上,忘了再追究尉遲越管教不力——日子過得順心,就愛給人保媒拉線,沈皇后也不能免俗。
夫妻倆正商量著給尉遲五郎說個什麼樣的小娘子,寢殿中忽然響起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兩人一聽便知是尉遲缺小皮靴的聲音。
尉遲越站起身:「孩子睡醒了,我去瞧瞧。」
未走幾步,孩子便從寢殿中跑出來,懷中還抱著個木匣子,那匣子是黑檀的,很沉,他小小一個人,抱著有些吃力,走路跌跌撞撞的。
沈宜秋覺得那木匣子有些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最近尉遲小缺迷上了翻箱倒櫃,沈宜秋雖然約束他,卻也不想將他拘成自己小時候那樣,只與他說清楚不可亂動阿耶書房中的物事,寢殿等地便隨他去了。
這幾個月,他不時從犄角旮旯里尋出些「寶貝」,他們早已習以為常了。
尉遲越從孩子手上接過匣子:「讓阿耶瞧瞧,小缺又挖到了什麼寶貝。」
小缺趴在案上,手捧著白裡透紅的小臉蛋,長睫毛忽閃忽閃整:「阿耶開開。」
尉遲越一口應承下來,打開匣子,小孩探頭往裡一瞧,裡面只有一條舊帕子和一條結著玉珠的五色絲繩,就是端午時阿娘往他胳膊上系的那種。
沈宜秋一看,怔了怔,這才想起來,這是當年寧十一退回來的帕子,還有那條不曾送出去的長命縷,她那時收在匣子裡,塞在衣箱底下,過了這麼多年,連她自己都忘了這件事,不想卻被兒子翻了出來。
尉遲越道:「這是什麼?」
沈宜秋輕描淡寫道:「未出閣時的舊物,隨便往盒子裡一塞便忘了。」說罷便要把蓋子合上。
雖說她早忘了寧十一,但當年的舊物暴露在尉遲越眼前,她還是有幾分不自在。
不想尉遲越卻搶在她之前將帕子取了出來,抖摟開來一看,只見角上繡著一朵紫藍色的菖蒲花。
這朵花有幾分眼熟,他略一回想,便想起自己是在哪裡見過一模一樣的帕子——那一日寧彥昭來東宮看《蘭亭序》,從袖中掏出的就是這樣的帕子。
他又拈起那根長命縷看了看,帕子與寧十一有關,這根長命縷是為誰編的自不必說。
他把兩件物事放回匣子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宜秋,若無其事地教訓兒子:「不可亂翻你阿娘的東西,去自己殿中反省反省。」說罷便叫保母將太子帶出去。
若是換了平日,尉遲缺絕對沒有那麼好打發,但他不知怎的從阿耶的眼神中領悟了什麼,知道此時乖乖跟保母走才是上策。
沈宜秋隱約覺察出男人的異樣,不過直到他屏退宮人黃門,將她抱起放到案上,她才確知,這廝定然知道什麼。
不過這時候再解釋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連捕風捉影的飛醋都吃,遑論有真憑實據的陳年舊醋。
沈宜秋很快便感受到了這陳醋的後勁,在巨浪滔天的醋海中顛簸沉浮了半日,她渾身的骨頭就像被醋泡軟了一般。
待她能動彈,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勞什子帕子和長命縷投入火盆燒了。
不過東西是燒了,有人的醋勁卻絲毫不減。
一個多月後,尉遲越摸著兒子的腦袋道:「小缺,你要做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