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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番外(五)

2024-08-30 22:21:32 作者: 寫離聲
  長安城裡正是一年最熱的時候。

  午時剛過,毒日當空,街衢兩旁的排水溝散發著臭氣,聚滿了蠅蟲,烏雲似的一坨坨,人馬從旁經過,便成群結隊」嗡嗡「地叮上來。

  車馬行人皆是灰頭土臉,只有一人鶴立雞群。

  楚王尉遲越玉骨冰肌,從頭到腳被沉香、龍腦和薄荷醃透,那些腌臢蟲子自慚形穢,不敢靠近半分。

  他雖是微服出行,卻不失體面,戴了紫玉冠,白衣用銀線繡了雲紋,腰系白玉帶,外罩煙青色輕紗薄衫,身下的黑色大宛馬毛色油亮、骨大筋粗,配上金銀鬧裝鞍、錦繡障泥、五鞘孔絛帶,別提有多神駿。

  這一人一馬,長安百姓並不陌生——楚王殿下每回上街,都是一道奪目的風景。路上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膽大的小娘子紛紛向他拋花擲果。

  尉遲越靈巧地避開一個照著他面門砸過來的林檎果,又堪堪與一小串葡萄擦肩而過,心中很是無奈——他已經竭盡所能收斂光華,奈何太過引人矚目,每回出行都是險象環生,著實叫人苦惱。

  一路苦惱著到了西市,他徑直去了全長安最大的那家書畫鋪子。

  店主人一見他便滿面堆笑地迎上前來行禮:「三殿下辱臨敝肆,有失遠迎。」

  楚王殿下出了名的喜歡書畫,是他頭一號大主顧,且從不吝嗇財帛,只要看入眼,一擲千金是常事。

  哪個做買賣的不喜歡這等冤大頭?

  尉遲越微微頷首,一邊搖著摺扇跨進店堂,四下里環顧:「這幾日有什麼新到的佳作?」

  店主一張臉都笑成了菊花:「前日才搜羅來幾軸難得的上品,小人正尋思著送到王府請殿下品評,不想殿下恰好光降……殿下請入內室稍坐,待小人將來與殿下過目。」

  一行說,一行將他迎入殿後的雅室,牆壁上掛著一幅溪山雪意圖,正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

  他時不時將自己的畫作拿來寄售,署名雲山居士,倒不是為了趁幾個錢,只是平日裡畫了畫只能與親友分享,尉遲五郎嘴裡沒一句好話,母親只知夸好看,夸不出個所以然,王府的僚佐一個個阿諛奉承說得天花亂墜,卻也夸不到點子上。

  他常常嘆惋知音難覓,只好孤芳自賞,難免衣錦夜行之感。

  店主人親自端了冰鎮的葡萄、蜜瓜與酪漿來。

  尉遲越拿起碗抿了一口酪漿,指指自己的大作,狀似不經意地道:「還是沒賣出去。」

  店主人道:「殿下的丹青乃是無價之寶,令敝店蓬蓽生輝,時常有客人詢問,只是喜愛的人多,可尋常人都叫這千金之價嚇退了,也只有殿下這等天潢貴胄出得起……」

  尉遲越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若是俞伯牙那麼容易找到他的鐘子期,那知音也就不稀罕了。

  店主人暗暗長出一口氣,叫小僮將新近覓得的上品取來。

  片刻後,小僮抱了四五個捲軸進來。

  尉遲越取了一卷展開,端詳了片刻便放下,搖搖頭:「平平無奇。」

  店主人不以為怪,這一位自己的畫技不怎麼樣,眼睛卻是一等一的毒——到底是一出生便見慣了好東西的人,也只有對自己一葉障目。

  尉遲越很快將三卷畫都看完,沒有一幅能入眼的。

  他掀起眼皮道:「就這些?」


  店主人忙道:「倒是還有一軸,也是貴客寄售的……請殿下稍等。」

  便對那小僮耳語了一通。

  小僮不一會兒便抱著個嵌螺鈿的紅漆長盒來。

  尉遲越輕輕一敲摺扇,乜了店主人一眼:「有好東西還藏著掖著,難道我出不起價?」

  店主人道:「豈敢豈敢。」一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畫軸呈給楚王。

  尉遲越展開畫卷,不由眼前一亮:「展子虔?」

  店主人道:「小人不曾聽聞展子虔有這《平林晴霽圖》傳世,雖那貴客說是展子虔之作,可小人眼拙,分辨不出來,這畫又沒有落款,故此不敢呈給殿下過目。」

  尉遲越默默端詳了半晌,點點頭:「是展子虔無誤了,我在宮中曾見過他的《遊春圖》,這筆意筆法一脈相承,絕不會看錯……」

  話音未落,簾外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嗤笑,像是一片羽毛拂過尉遲越的心頭。

  他有些羞惱,抬起眼,隔著稀疏的珠簾隱隱約約看到個人影。

  他挑挑眉:「足下有何高見?何不入內一敘?」

  店主人正要起身迎客,一柄竹骨扇挑開珠簾,一個青衫少年走進內室。

  尉遲越一怔,只覺有人將一泓清泉直直潑到了他眼底。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量還未長足,生得雌雄莫辨,俊俏非常,尤其是那雙燦若晨星的眼睛,顧盼間閃現出靈慧狡黠,叫人一見之下便難以忘懷。

  尉遲越不期然地叫他晃了一下眼,回過神來,心中不由氣惱,從來只有他晃別人的眼,豈有叫別人晃的道理。

  最可氣的是,這小子一舉手一投足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偏偏穿了件不起眼的青衫,鴉羽似泛著微青的烏髮用一支素牙簪隨意綰起,越發凸顯出姿容過人來。

  對比之下,自己這一身講究的華服便略有雕飾之嫌。

  饒是他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生得並不比他差,肌膚還更細膩白皙,籠著層瑩瑩的光澤,仿佛吹彈可破。單憑美貌能叫他多看一眼的,這少年還是頭一個。

  楚王殿下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時,沈宜秋也在打量他,她隨父母從靈州回長安才數日,這是頭一回逛市坊,不曾見識過楚王殿下招搖過市的盛況,不由叫這花孔雀似的年輕男子晃了一下眼。

  她在簾外聽這人頭頭是道地大放厥詞,忍不住發笑,此時見到他真容,倒不忍心刻薄他了,無他,此人雖一身傻氣,奈何臉長得好,她待美人總是格外寬容。

  她向男子一揖:「汝南邵冬春,見過足下,方才多有冒犯,請足下見諒。」

  尉遲越見這少年彬彬有禮,惱意消了大半,起身還以一禮:「汴州尉氏劉玉珏,行三。足下可是與邵員外有親?」

  沈宜秋絲毫不慌:「邵員外是某隔房的叔父。」

  兩人敘過年齒,相讓入座。

  店主人眼光毒辣,一看便知這少年郎非富即貴,連忙殷勤地奉上茶菓。

  寒暄了幾句,尉遲越佯裝不經意道:「方才某言此畫乃展子虔手跡,足下似有異議,還請不吝賜教。」

  沈宜秋瞟了一眼攤展在畫案上的《平林晴霽圖》:「不敢當,不過這畫並非展子虔所作。」


  尉遲越聽他說得斬釘截鐵,暗暗不忿:「足下何以斷言?莫非足下見過展子虔的真跡?」展子虔流傳於世的畫作不多,幾乎全在宮中,也不知她是在哪裡見過。

  沈宜秋點點頭:「在洛陽洛陽雲花寺看過他畫的壁畫。」

  尉遲越道:「僅僅見過一回壁畫,足下如何斷言?恕某直言,無論是『空勾無皴』的筆法、設色的方法還是題款的書跡,都是展子虔無誤。」

  頓了頓接著道:「不瞞足下,展氏真跡某倒是有幸見過幾幅。」

  沈宜秋將手上半個玉露團塞進嘴裡,拍拍手上的米粉:「某敢肯定,這幅並非真跡,。」

  尉遲越心道這破小子年紀不大,氣派倒是不小,不過面上不顯,仍舊做出虛心求教的樣子:「願聞其詳。」微彎的嘴角卻暴露了他的心思。

  沈宜秋走到畫案前,伸出纖細玉白的手指,指給他看:「一來沒有落款,二來,你看這處山石運筆的偏向和收筆,是用左手畫的,可見作畫之人左右開弓,雙手並用。三來……」

  她撩起眼皮,衝著男子得意地一笑:「三來這畫是某的拙作。」

  尉遲越和店主人都吃了一驚。

  店主人張口結舌:「小公子可是認錯了?此畫乃是一位貴客放在敝店寄售……」

  沈宜秋道:「那位貴客可是姓沈?」

  店主人支支吾吾不敢接茬,沈宜秋便知自己沒猜錯,這是祖母去年壽辰時她親筆畫了隨父母的賀禮一起送到長安的,因為祖母喜歡展子虔的山水,她便模仿展氏的筆法戲作了一幅,也不知被沈家哪一位拿出來寄賣。

  她先前在靈州時一無所知,回了長安幾日便察覺出來祖母不待見阿娘和她,想來是祖母恨屋及烏,隨手將她的畫給了別人。

  沈宜秋倒也說不上難過,做親人也是講緣分的,強求不來,她和父親那邊的親人不是一類人,倒是和舅父一家親近,連她阿耶都與幾位伯父叔父不親近。

  尉遲越卻是滿腹狐疑,這幅畫功底深厚,筆法老辣,便是如他這般天縱奇才,自問也未必畫得出來。

  這少年郎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莫非是從襁褓里便開始學畫?

  沈宜秋見他不信,指了指一株遠樹的樹幹:「我畫的畫不落款,但都會找不起眼處藏一個『丸』字,這裡便是。」

  尉遲越仔細一看,果然是個「丸」字,但依舊有些將信將疑:「可否請足下揮毫,讓某開開眼界?」

  沈宜秋大大方方應承下來,對店主人道:「請借筆墨一用。」

  店主人立即命小僮備好彩墨,親自將上好的益州白麻紙鋪在案上。

  沈宜秋左右手各拈起一支筆管,隨意蘸了蘸墨,不假思索地往紙上落。

  她畫起畫來信馬由韁,東一筆,西一筆,一叢竹子畫到一邊,又去點染那邊的山石,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偏偏這麼胡畫一氣也不亂套,尉遲越手中的茶還未涼,少年已將一幅夏山小景畫完,撂了筆,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看了眼尉遲越:「獻醜了。」

  少年用的是展子虔的筆法,還有模有樣地題了展子虔的款,只是在旁用硃砂畫了個小小的紅圈。若不是親眼看著他畫出來,尉遲越多半也要把這畫當成展子虔的真跡。

  楚王殿下心裡酸得像是灌滿了醋。


  少年猶自不知:「許久未畫,有些生疏了,某仿展子虔不像,若是戴安道和張僧繇,勉強可以以假亂真。」

  尉遲越抿了抿唇,不知該說什麼。

  青衣少年放下茶碗,不經意地抬頭,看見牆壁上楚王殿下的大作,不由自主輕輕「嘶」了一聲,秀眉微蹙,神色古怪,既像牙酸又像眼疼。

  尉遲越心頭一跳,便聽那少年對店主人道:「這畫也是賣的麼?」

  店主人覷了一眼楚王,硬著頭皮道:「回小公子的話,此畫也是一位貴客寄售的。」

  少年道:「什麼價?」

  店主人後背上冷汗直冒,卻只得照實答:「一千金。」

  沈宜秋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千金?不是一千文?」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上前仔細看了看,摸摸下巴:「紙倒是好紙,捲軸也是上好的沉香木,若是沒有上頭的畫,倒也值個十金八金的,添上畫,我最多出三金……」

  楚王殿下的臉都綠了。

  店主人暗暗嘆息:「回小郎君的話,的的確確是一千金,少一文都不賣。」

  沈宜秋「嗯」了一聲,便去看別的畫。

  尉遲越忍了半晌,終是憋不住:「依某之見,這《溪山雪意圖》雖不能稱上品,卻也差強人意,不知足下為何嗤之以鼻?」

  少年撩起眼皮,一雙青白分明的鳳眼似要看進他心裡:「這位雲山居士莫非是足下的相識?」

  尉遲越微露赧色,避過臉低咳了一聲,趕緊撇清:「非也,某不曾聽說過這位雲山居士,不過是見這畫作尚可……」

  那就是真的眼瘸了,沈宜秋看著那對漂亮的桃花眼,心中暗暗惋惜,此人長得金鑲玉裹的,不想是個草包。

  她正要直抒己見,忽聽店堂里傳來一個聲音:「七郎,你可在裡頭?」

  沈宜秋「啊呀」一聲站起來,匆匆向尉遲越一揖:「家兄在等某,不能久留,就此別過了。」

  尉遲越想聽他點評自己的畫作,奈何人家急著回去,強留不得,只得起身施禮:「後會有期。」

  沈宜秋撩起帘子走到外面,見到扮作少年郎的表姊,笑道:「阿兄逛完了?有什麼斬獲?」

  邵芸揚了揚手中鼓囊囊的紙包:「杏李萘脯一大堆。」

  兩人並肩走出店堂,匯入人潮中。

  邵芸掏出一小包杏干給她:」怎麼還是兩手空空?」

  沈宜秋道:「本來看上一幅畫,誰知那店主人漫天要價。」

  邵芸道:「你自己什麼畫不出來,還要去買畫?」

  沈宜秋莞爾一笑:「就是畫不出來。你不知道,一般的畫差一點丑一點,都還丑得有章法,這畫卻是獨具一格,第一眼覺著丑,多看一會兒便覺有些憨實,怪好玩的。奈何那店主大約把我當作外州來的冤大頭了,竟敢要價千金。」

  邵芸道:「噫,叫你說得我都動心了,改日我也去長長見識。你方才是在和誰說話?」

  沈宜秋道:「你可聽劉玉珏這名字?」

  邵芸搖搖頭,沈宜秋也沒在意,轉頭就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楚王殿下卻對這個邵冬春念念不忘,他平生得意之作叫人貶得一文不值,實在難以釋懷,連著好幾日寢食難安,不顧天氣炎熱,不時往那家書畫鋪子,只盼能逮著那小子問問清楚。


  他遣人去查邵家的親眷,發現壓根沒這號人物,一想便知「邵冬春」只是個假名。他連那少年是否還在長安都不知道,人海撈針談何容易。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月,他也沒能找到那少年,心緒雖平復了些,但心裡始終掛著件事,沒著沒落的。

  這一日是嫡母張皇后的壽辰,他照例要去宮中賀壽,車駕到得甘露殿門外,一個黃門迎出來行禮道:「沈侍郎夫人與小娘子正在殿中謁見皇后娘娘,有勞三殿下去堂中稍坐片刻。」

  尉遲越點點頭,便即跟著那黃門沿著迴廊穿過殿庭。

  走到半路,隱約有環佩聲入耳,尉遲越抬頭循聲一望,只見一隊人沿著對面的迴廊往殿外走,宮人黃門在前引路,後頭跟著兩個女子,一個作婦人裝束,另一個梳著雙鬟髻,穿著薄紅衫子鬱金裙,看身量應當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她正偏過頭與母親說話。

  想來那兩位便是那沈侍郎的家眷了,尉遲越暗忖。

  沈侍郎先前在靈州任刺史,最近才回京任吏部侍郎,朝中都在暗暗猜測,太子和張皇后有意讓他為宰輔之臣。

  太子比他大一年,至今還未迎娶正妃,聽聞張皇后屬意的人選便是沈侍郎的獨女,沈家行七的小娘子。

  沈夫人帶女兒來謁見皇后,大約就是為了與太子的婚事來相看。

  這些念頭只是在尉遲越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只是個富貴閒人,這些事與他沒有半點干係。

  正想著,那沈家小娘子忽然轉過臉來,尉遲越不經意一瞥,忽然覺得她有幾分面善,定睛一看,卻不正是他找了許久的「邵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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