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2024-08-30 23:14:18 作者: (明)吳承恩
  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試問禪關,參求無數,往往到頭虛老。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迷了幾多年少?毛吞大海,芥納須彌(須彌:佛教傳說中高達三百三十六萬里的大山),金色頭陀微笑。悟時超十地(指佛教術語,指菩薩修行所經歷的十種境界)三乘,凝滯了四生六道(四生,佛教的說法,指胎生、卵生、濕生和化生;六道,佛教以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間、天上為六道)。誰聽得絕想崖前,無陰樹下,杜宇一聲春曉?曹溪路險,鷲嶺(鷲:jiu。鷲嶺,也稱靈山。地在中印度。相傳如來佛在這裡講過《法華經》)雲深,此處故人音杳。千丈冰崖,五葉蓮開,古殿簾垂香裊。那時節,識破源流,便見龍王三寶。

  這一篇詞,名《蘇武慢》。話表我佛如來,辭別了玉帝,回至雷音寶剎,但見那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一個個都執著幢幡寶蓋,異寶仙花,擺列在靈山仙境,娑羅雙林之下接迎。如來駕住祥雲,對眾道:「我以甚深般若(智慧),遍觀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殄(消滅)伏乖猴,是事莫識,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說罷,放舍利之光,滿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連。大眾見了,皈身禮拜。少頃間,聚慶雲彩霧,登上品蓮台,端然坐下。那三千諸佛、五百羅漢、八金剛、四菩薩,合掌近前禮畢,問曰:「鬧天宮攪亂蟠桃者,何也?」如來道:「那廝乃花果山產的一妖猴,罪惡滔天,不可名狀;概(諸)天神將,俱莫能降伏;雖二郎捉獲,老君用火鍛鍊,亦莫能傷損。我去時,正在雷將中間,揚威耀武,賣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問他來歷,他言有神通,會變化,又駕筋斗雲,一去十萬八千里。我與他打了個賭賽,他出不得我手,卻將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壓他在那裡。玉帝大開金闕瑤宮,請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會』謝我,卻方辭駕而回。」大眾聽言喜悅,極口稱揚。謝罷,各分班而退,各執乃事,共樂天真。果然是:

  瑞靄漫天竺,虹光擁世尊。西方稱第一,無相法王門。常見玄猿獻果,麋鹿銜花;青鸞舞,彩鳳鳴;靈龜捧壽,仙鶴噙芝。安享淨土祇園,受用龍宮法界。日日花開,時時果熟。習靜歸真,參禪果正。不滅不生,不增不減。煙霞縹緲隨來往,寒暑無侵不記年。

  詩曰:

  去來自在任優遊,也無恐怖也無愁。

  極樂場中俱坦蕩,大千之處沒春秋。

  佛祖居於靈山大雷音寶剎之間,一日,喚聚諸佛、阿羅、揭諦、菩薩、金剛、比丘僧、尼等眾曰:「自伏乖猿安天之後,我處不知年月,料凡間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農曆每月十五日)。我有一寶盆,盆中具設百樣奇花,千般異果等物,與汝等享此『盂蘭盆會』(即盂蘭節,農曆七月十四日,有些地方是七月十五日,道教稱為中元節,佛教稱為盂蘭節,民間舊稱鬼節。相傳那天,地獄大門打開,陰間的鬼魂會放禁出來),如何?」概眾一個個合掌,禮佛三匝領會。如來卻將寶盆中花果品物,著阿儺捧定,著迦葉布散。大眾感激,各獻詩伸謝。

  福詩曰:

  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納彌深遠更綿。

  福德無疆同地久,福緣有慶與天連。

  福田廣種年年盛,福海洪深歲歲堅。

  福滿乾坤多福蔭,福增無量永周全。

  祿詩曰:

  祿重如山彩鳳鳴,祿隨時泰祝長庚。

  祿添萬斛身康健,祿享千鍾世太平。

  祿俸齊天還永固,祿名似海更澄清。

  祿恩遠繼多瞻仰,祿爵無邊萬國榮。

  壽詩曰:

  壽星獻彩對如來,壽域光華自此開。

  壽果滿盤生瑞靄,壽花新采插蓮台。

  壽詩清雅多奇妙,壽曲調音按美才。

  壽命延長同日月,壽如山海更悠哉。

  眾菩薩獻畢,因請如來明示根本,指解源流。那如來微開善口,敷演大法,宣揚正果,講的是三乘妙典,五蘊楞嚴(佛經的名字,即《楞嚴經》)。但見那天龍圍繞,花雨繽紛。正是:「禪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萬里天。」

  如來講罷,對眾言回:「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蘆洲者,雖好殺生,只因餬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瞻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凶場,是非惡海。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諸菩薩聞言,合掌皈依。向佛前問曰:「如來有那三藏真經?」如來回:「我有《法》一藏,談天;《論》一藏,說地;《經》一藏,度鬼。三藏共計三十五部,該一萬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經,正善之門。我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瑜迦宗,佛教中密教的總名)之正宗。怎麼得一個有法力的,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詢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卻乃是個山大的福緣,海深的善慶。誰肯去走一遭來?」當有觀音菩薩,行近蓮台,禮佛三匝道:「弟子不才,願上東土尋一個取經人來也。」諸眾抬頭觀看,那菩薩:


  理圓四德(佛教術語:認為常、樂、我、淨為四德),智滿金身。纓絡垂珠翠,香環結寶明。烏雲巧疊盤龍髻(髻,ji,盤在頭頂或腦後的髮結),繡帶輕飄彩鳳翎。碧玉紐,素羅袍,祥光籠罩;錦絨裙,金落索,瑞氣遮迎。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淨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楊歲歲青。解八難,度群生,大慈憫:故鎮太山,居南海,救苦尋聲,萬稱萬應,千聖千靈。蘭心欣紫竹,蕙**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裡活觀音。

  如來見了,心中大喜道:「別個是也去不得,須是觀音尊者,神通廣大,方可去得。」菩薩道:「弟子此去東土,有甚言語分付?」如來道:「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許在霄漢(雲霄和天河,指天空)中行,須是要半雲半霧:目過山水,謹記程途遠近之數,叮嚀那取經人。但恐善信難行,我與你五件寶貝。」即命阿儺、迦葉,取出「錦瀾袈裟」一領,「九環錫杖」一根,對菩薩言曰:「這袈裟、錫杖,可與那取經人親用。若肯堅心來此,穿我的袈裟,免墮輪迴;持我的錫枚,不遭毒害。」這菩薩皈依拜領。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作『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那菩薩聞言,踴躍作禮而退。即喚惠岸行者隨行。那惠岸使一條渾鐵棍,重有千斤,只在菩薩左右,作一個降魔的大力士。菩薩遂將錦襴袈裟,作一個包裹,令他背了。菩薩將金箍藏了,執了錫杖,徑下靈山。這一去,有分教:佛子還來歸本願,金蟬長老裹栴檀(栴檀:zhan tan,檀香)。

  那菩薩到山腳下,有玉真觀金頂大仙在觀門首接住,請菩薩獻茶。菩薩不敢久停,曰:「今領如來法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大仙道:「取經人幾時方到?」菩薩道:「未定,約莫二三年間,或可至此。」遂辭了大仙,半雲半霧,約記程途。有詩為證。詩曰:

  萬里相尋自不言,卻雲誰得意難全?

  求人忽若渾如此,是我平生豈偶然?

  傳道有方成妄語,說明無信也虛傳。

  願傾肝膽尋相識,料想前頭必有緣。

  師徒二人正走間,忽然見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薩道:「徒弟呀,此處卻是難行。取經人濁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道:「師父,你看河有多遠?」那菩薩停立雲步看時,只見:

  東連沙磧,西抵(到達)諸番;南達烏戈,北通韃靼。徑過有八百里遙,上下有千萬里遠。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遙聞萬丈洪。仙槎(槎:cha,木筏)難到此,蓮葉莫能浮。衰草斜陽流曲浦,黃雲影日暗長堤。那裡得客商來往?何曾有漁叟依棲?平沙無雁落,遠岸有猿啼。只是紅蓼花蘩知景色,白香細任依依。

  菩薩正然(正在)點看,只見那河中,潑剌一聲響亮,水波里跳出一個妖魔來,十分醜惡。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撩牙撐劍刃,紅髮亂蓬鬆。一聲叱吒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

  那怪物手執一根寶杖,走上岸就捉菩薩,卻被惠岸掣渾鐵棒擋住,喝聲「休走!」那怪物就持定杖來迎。兩個在流沙河邊。這一場惡殺,真箇驚人:

  木叉渾鐵棒,護法顯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雙條銀蟒河邊舞,一對神僧岸上沖。那一個威鎮流沙施本事,這一個力保觀音建大功。那一個翻波躍浪,這一個吐霧噴風。翻波躍浪乾坤暗,吐霧噴風日月昏。那個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這個渾鐵棒,卻就如臥道的黃龍。那個使將來,尋蛇撥草;這個丟開去,撲鷂分松。只殺得昏漠漠,星辰燦爛;霧騰騰,天地朦朧。那個久住弱水惟他狠,這個初出靈山第一功。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上數十合,不分勝負。那怪物架住了鐵棒道:「你是那裡和尚,敢來與我抵敵?」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師父往東土尋取經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膽阻路?」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記得你跟南海觀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為何來此?」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師父?」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衝撞了大慈菩薩。」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教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那怪道:「我願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閒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人,自有用處。」怪物道:「既然如此,願領教誨。」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淨。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徹底改悔),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


  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叉徑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雲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險。但見他:

  卷髒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

  獠牙鋒利如鋼銼,長嘴張開似火盆。

  金盔緊系腮邊帶,勒甲絲絛蟒退鱗。

  手執釘鈀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

  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鈀就築(打)。被木叉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兩個在山底下,一衝一撞,賭鬥輸贏。真箇好殺: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鈀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喨;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那裡和尚,敢弄甚麼眼前花兒哄我?」木叉道:「我把你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佛教以刀兵、疾疫、饑饉為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麼?」木叉道:「不是他是誰?」怪物撇了釘鈀,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那裡?累煩你引見一引見。」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觀音按下雲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裡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zhi,豬),敢在此間擋我?」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裡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錘,貶下塵凡。一靈真性,徑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里,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豬母,可(方言,這裡用作「嗑」字。咬、噬)死群彘,在此處占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菩薩道:「此山叫做甚麼山?」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裡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作『倒蹅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個贍身(養活自身,謀生)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凶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喝、吃)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甚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盡能濟飢,為何吃人度日?」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施禮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菩薩才與他摩頂受戒,指身為姓,就姓了豬;替他起個法名,就叫做豬悟能。遂此領命歸真,持齋把素,斷絕了五葷三厭,專候那取經人。

  菩薩卻與木叉,辭了悟能,半興雲霧前來。正走處,只見空中有一條玉龍叫喚。菩薩近前問曰:「你是何龍,在此受罪?」那龍道:「我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因縱火燒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違抗、冒犯,不孝敬父母)。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誅。望菩薩搭救,搭救。」

  觀音聞言,即與木叉撞上南天門裡。早有邱、張二天師接著,問道:「何往?」菩薩道:「貧僧要見玉帝一面。」二天師即忙上奏。玉帝遂下殿迎接。菩薩上前禮畢道:「貧僧領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路遇孽龍懸吊,特來啟奏,饒地性命,賜與貧僧,教他與取經人做個腳力。」玉帝聞言,即傳旨赦宥(宥,you,赦免、寬恕),差天將解放,送與菩薩。菩薩謝恩而出。這小龍叩頭謝活命之恩,聽從菩薩使喚。菩薩把他送在深澗之中,只等取經人來,變做白馬,上西方立功。小龍領命潛身不題。

  菩薩帶引木叉行者過了此山,又奔東土。行不多時,忽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木叉道:「師父,那放光之處,乃是五行山了,見有如來的『壓帖』在那裡。」菩薩道:「此卻是那攪亂蟠桃會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今乃壓在此也。」木叉道:「正是,正是。」師徒俱上山來,觀看帖子,乃是「唵、嘛、呢、叭、、吽」六字真言。菩薩看罷,嘆惜不已,作詩一首,詩曰:

  「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


  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

  十萬軍中無敵手,九重天上有威風。

  自遭我佛如來困,何日舒伸再顯功!」

  師徒們正說話處,早驚動了那大聖。大聖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個在山上吟詩,揭我的短哩?」菩薩聞言,徑下山來尋看。只見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監押大聖的天將,都來拜接了菩薩,引至那大聖面前。看時,他原來壓於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動。菩薩道:「姓孫的,你認得我麼?」大聖睜開火眼金睛,點著頭兒高叫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承看顧!承看顧!我在此度日如年,更無一個相知的來看我一看。你從那裡來也?」菩薩道:「我奉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去,從此經過,特留殘步(順路)看你。」大聖道,「如來哄了我,把我壓在此山,五百餘年了,不能展掙(舒展、施展),萬望菩薩方便一二,救我老孫一救!」菩薩道:「你這廝罪業彌深,救你出來,恐你又生禍害,反為不美。」大聖道:「我已知悔了,但願大慈悲指條門路,情願修行。」這才是:

  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

  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那菩薩聞得此言,滿心歡喜。對大聖道:「聖經云:『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東土大唐國尋一個取經的人來,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個徒弟,秉(持)教伽持,入我佛門,再修正果,如何?」

  大聖聲聲道:「願去!願去!」菩薩道:「既有善果,我與你起個法名。」大聖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孫悟空。」菩薩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歸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卻與他相合,甚好,甚好。這等也不消叮囑,我去也。」那大聖見性明心歸佛教,這菩薩留情在意訪神僧。

  他與木叉離了此處,一直東來,不一日就到了長安大唐國。斂霧收雲,師徒們變作兩個疥癩游憎,入長安城裡,早不覺天晚。行至大市街旁,見一座土地神祠,二人逕入,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膽戰。知是菩薩,叩頭接入。那土地又急跑報與城隍、社令,及滿長安城各廟神祇,都知是菩薩,參見告道:「菩薩,恕眾神接遲之罪。」菩薩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來此處尋訪取經人。借你廟宇,權住幾日,待訪著真僧即回。」眾神各歸本處,把個土地趕在城隍廟裡暫住,他師徒們隱遁真形。畢竟不知尋出那個取經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附錄

  陳光蕊赴任逢災 江流僧復仇報本

  話表陝西大國長安城,乃歷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漢以來,三州花似錦,八水繞城流,真箇是名勝之邦。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極十三年,歲在己巳,天下太平,八方進貢,四海稱臣。忽一日,太宗登位,聚集文武眾官,朝拜禮畢,有魏徵丞相出班奏道:「方今天下太平,八方寧靜,應依古法,開立選場,招取賢士,擢(選拔,提拔)用人材,以資化理。」太宗道:「賢卿所奏有理。」就傳招賢文榜,頒布天下:各府州縣,不拘軍民人等,但有讀書儒流,文義明暢,三場精通者,前赴長安應試。

  此榜行至海州地方,有一人,姓陳名萼,表字光蕊,見了此榜,即時回家,對母張氏道:「朝廷頒下黃榜(皇帝的公告用黃紙書寫,叫作黃榜),詔開南省,考取賢才,孩兒意欲前去應試。倘得一官半職,顯親揚名,封妻蔭子,光耀門閭,乃兒之志也。特此稟告母親前去。」張氏道:「我兒讀書人,『幼而學,壯而行』,正該如此。但去赴舉,路上須要小心,得了官,早早回來。」光蕊便分付家僮收拾行李,即拜辭母親,趲程(趕路,快走)前進。到了長安,正值大開選場,光蕊就進場。考畢,中選。及廷試三策,唐王御筆親賜狀元,跨馬遊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開山門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喚溫嬌,又名滿堂嬌,未曾婚配,正高結彩樓,拋打繡球卜(選擇)婿。適值陳光蕊在樓下經過,小姐一見光蕊人材出眾,知是新科狀元,心內十分歡喜,就將繡球拋下,恰打著光蕊的烏紗帽。猛聽得一派笙簫細樂,十數個婢妾走下樓來,把光蕊馬頭挽住,迎狀元入相府成婚。那丞相和夫人,即時出堂,喚賓人贊禮,將小姐配與光蕊。拜了天地,夫妻交拜畢,又拜了岳丈、岳母。丞相分付安排酒席,歡飲一宵。二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

  次日五更三點,太宗駕坐金鑾寶殿,文武眾臣趨朝(上早朝)。太宗問道:「新科狀元陳光蕊應授何官?」魏徵丞相奏道:「臣查所屬州郡,有江州缺官。乞我主授他此職。」太宗就命為江州州主,即令收拾起身,勿誤限期。光蕊謝恩出朝,回到相府,與妻商議,拜辭岳丈、岳母,同妻前赴江州之任。


  離了長安登途。正是暮春天氣,和風吹柳綠,細雨點花紅。光蕊便道回家,同妻交拜母親張氏。張氏道:「恭喜我兒,且又娶親回來。」光蕊道:「孩兒叨賴(依賴、依仗)母親福庇(賜福保佑),忝中狀元,欽賜遊街;經過丞相殷府門前,遇拋打繡球適中,蒙丞相即將小姐招孩兒為婿。朝廷除(任命官職)孩兒為江州州主,今來接取母親,同去赴任。」張氏大喜,收拾行程。在路數日,前至萬花店劉小二家安下。張氏身體忽然染病,與光蕊道:「我身上不安,且在店中調養兩日再去。」光蕊遵命。至次日早晨,見店門前有一人提著個金色鯉魚叫賣,光蕊即將一貫錢買了。欲待烹與母親吃,只見鯉魚閃閃眼,光蕊驚異道:「聞說魚蛇眼,必不是等閒之物!」遂問漁人道:「這魚那裡打來的?」漁人道:「離府十五里洪江內打來的。」光蕊就把魚送在洪江里去放了生。回店,對母親道知此事。張氏道:「放生好事,我心甚喜。」光蕊道:「此店已住三日了,欽限緊急,孩兒意欲明日起身,不知母親身體好否?」張氏道:「我身子不快,此時路上炎熱,恐添疾病;你可這裡賃間房屋,與我暫住。付些盤纏在此,你兩口兒先上任去,候秋涼卻來接我。」光蕊與妻商議,就租了屋宇,付了盤纏與母親,同妻拜辭前去。

  途路艱苦,曉行夜宿,不覺已到洪江渡口。只見稍水劉洪、李彪二人,撐船到岸迎接。也是光蕊前生合當有此災難,撞著這冤家。光蕊令家僮將行李搬上船去,夫妻正齊齊上船,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箇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陡起狼心,遂與李彪設計,將船撐至沒人煙處,候至夜靜三更,先將家僮殺死,次將光蕊打死,把屍首都推在水裡去了。小姐見他打死了丈夫,也便將身赴水。劉洪一把抱住道:「你若從我,萬事皆休!若不從時,一刀兩斷!」那小姐尋思無計,只得權時應承,順了劉洪。那賊把船渡到南岸,將船付與李彪自管,他就穿了光蕊衣冠,帶了官憑,同小姐往江州上任去了。

  卻說劉洪殺死的家僮屍首,順水流去,惟有陳光蕊的屍首,沉在水底不動。有洪江口巡海夜叉見了,星飛報入龍宮,正值龍王升殿。夜叉報導:「今洪江口不知甚人把一個讀書士子打死,將屍撇在水底。」龍王叫將屍抬來,放在面前,仔細一看道:「此人正是救我的恩人,如何被人謀死?常言道:『恩將恩報。』我今日須索(必須、一定)救他性命,以報日前之恩。」即寫下牒文一道,差夜叉逕往洪州城隍、土地處投下,要取秀才魂魄來,救他的性命。城隍、土地遂喚小鬼把陳光蕊的魂魄交付與夜叉去。夜叉帶了魂魄到水晶宮,稟見了龍王。

  龍王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因甚到此,被人打死?」光蕊施禮道:「小生陳萼,表字光蕊,系海州弘農縣人。忝中新科狀元,叨授(受之有愧)江州州主,同妻赴任,行至江邊上船,不料稍子劉洪,貪謀我妻,將我打死,拋屍。乞大王救我一救!」龍王聞言道:「原來如此。先生,你前者所放金色鯉魚,即我也。你是救我的恩人,你今有難,我豈有不救你之理?」就把光蕊屍身安置一壁,口內含一顆「定顏珠」,休教損壞了,日後好還魂報仇。又道:「汝今真魂,權且在我水府中做個都領。」光蕊叩頭拜謝,龍王設宴相待不題。

  卻說殷小姐痛恨劉賊,恨不食肉寢皮,只因身懷有孕,未知男女,萬不得已,權且勉強相從。轉盼(轉眼)之間,不覺已到江州。吏書門皂,俱來迎接。所屬官員,公堂設宴相敘。劉洪道:「學生到此,全賴諸公大力匡持。」屬官答道:「堂尊大魁(舊時指狀元)高才,自然視民如子,訟簡刑清(清正廉潔,地方太平)。我等合屬有賴,何必過謙?」公宴已罷,眾人各散。

  光陰迅速。一日,劉洪公事遠出,小姐在衙思念婆婆、丈夫,在花亭上感嘆,忽然身體睏倦,腹內疼痛,暈悶在地,不覺生下一子。耳邊有人囑曰:「滿堂嬌,聽吾叮囑。吾乃南極星君,奉觀音菩薩法旨,特送此子與你。異日聲名遠大,非比等閒。劉賊若回,必害此子,汝可用心保護。汝夫已得龍王相救,日後夫妻相會,子母團圓,雪冤報仇有日也。謹記吾言,快醒!快醒!」言訖而去。小姐醒來,句句記得,將子抱定,無計可施。忽然劉洪回來,一見此子,便要淹殺,小姐道:「今日天色已晚,容待明日拋去江中。」

  幸喜次早劉洪忽有緊急公事遠出。小姐暗思:「此子若待賊人回來,性命休矣!不如及早拋棄江中,聽其生死。倘或皇天見憐,有人救得,收養此子,他日還得相逢。……」但恐難以識認,即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紙,將父母姓名、跟腳原由(底細、來歷),備細開載;又將此子左腳上一個小指,用口咬下,以為記驗;取貼身汗衫一件,包裹此子,乘空抱出衙門。幸喜官衙離江不遠。小姐到了江邊,大哭一場。正欲拋棄,忽見江岸岸側飄起一片木板,小姐即朝天拜禱,將此子安在板上,用帶縛住,血書系在胸前,推放江中,聽其所之。小姐含淚回衙不題。


  卻說此子在木板上,順水流去,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停住。那金山寺長老叫做法明和尚,修真悟道,已得無生妙訣。正當打坐參禪,忽聞得小兒啼哭之聲,一時心動,急到江邊觀看。只見涯邊一片木板上,睡著一個嬰兒,長老慌忙救起。見了懷中血書,方知來歷。取個乳名,叫做江流,托人撫養。血書緊緊收藏。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氣,眾人同在松陰之下,講經參禪,談說奧妙。那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難倒。和尚大怒,罵道:「你這業畜(作惡的畜生),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識,還在此搗甚麼鬼!」玄奘被他罵出這般言語,入寺跪告師父,眼淚雙流道:「人生於天地之間,稟陰陽而資五行,盡由父生母養;豈有為人在世而無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問父母姓名。長老道:「你真箇要尋父母,可隨我到方丈(傳說和尚住室橫、直都是一丈,所以把和尚住的屋子叫方丈。後來衍為對寺院主持者的代稱)里來。」玄奘就跟到方丈。長老到重梁之上,取下一個小匣兒,打開來,取出血書一紙,汗衫一件,付與玄奘。玄奘將血書拆開讀之,才備細曉得父母姓名,並冤讎事跡。

  玄奘讀罷,不覺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何以為人?十八年來,不識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親。此身若非師父撈救撫養,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尋見母親,然後頭頂香盆,重建殿宇,報答師父之深恩也!」師父道:「你要去尋母,可帶這血書與汗衫前去;只做化緣,逕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親相見。」

  玄奘領了師父言語,就做化緣的和尚,徑至江州。適值劉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教他母子相會,玄奘就直至私衙門口抄化(募化,乞求)。那殷小姐原來夜間得了一夢,夢見月缺再圓,暗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這賊謀殺;我的兒子拋在江中,倘若有人收養,算來有十八歲矣,或今日天教相會,亦未可知。……」正沉吟間,忽聽私衙前有人念經,連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來問道:「你是何處來的?」玄奘答道:「貧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長老的徒弟。」小姐道:「你既是金山寺長老的徒弟……」叫進衙來,將齋飯與玄奘吃。仔細看他舉止言談,好似與丈夫一般。……小姐將從婢打發開去,問道:「你這小師父,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誰?可有父母否?」玄奘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說起來,冤有天來大,仇有海樣深!我父被人謀死,我母親被賊人占了。我師父法明長老教我在江州衙內尋取母親。」小姐問道:「你母姓甚?」玄奘道:「我母姓殷,名喚溫嬌。我父姓陳,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為玄奘。」小姐道:「溫嬌就是我。-但你今有何憑據?」玄奘聽說是他母親,雙膝跪下,哀哀大哭:「我娘若不信,見有血書汗衫為證!」溫嬌取過一看,果然是真,母子相抱而哭。就叫:「我兒快去!」玄奘道:「十八年不識生身父母,今朝才見母親,教孩兒如何割捨?」小姐道:「我兒,你火速抽身前去!劉賊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裝一病,只說先年曾許舍百雙僧鞋,來你寺中還願。那時節,我有話與你說。」玄奘依言拜別。

  卻說小姐自見兒子之後,心內一憂一喜,忽一日推病,茶飯不吃,臥於床上。劉洪歸衙,問其原故,小姐道:「我幼時曾許下一願,許舍僧鞋一百雙。昨五日之前,夢見個和尚,手執利刃,要索僧鞋,便覺身子不快。」劉洪道:「這些小事,何不早說?」隨升堂分付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內百姓,每家要辦僧鞋一雙,限五日內完納。

  百姓俱依派完納訖。小姐對劉洪道:「僧鞋做完,這裡有甚麼寺院,好去還願?」劉洪道:「這江州有個金山寺、焦山寺,聽(隨便、任憑)你在那個寺里去。」小姐道:「久聞金山寺好個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劉洪即喚王、李二衙辦下船隻。小姐帶了心腹人,同上了船,稍水將船撐開,就投金山寺去。

  卻說玄奘回寺,見法明長老,把前項說了一遍。長老甚喜。次日,只見一個丫鬟先到,說夫人來寺還願。眾僧都出寺迎接。小姐徑進寺門,參了菩薩,大設齋襯,喚丫鬟將僧鞋暑襪,托於盤內。來到法堂,小姐復拈心香禮拜,就教法明長老分俵(分發、分散)與眾僧去訖。玄奘見眾僧散了,法堂上更無一人,他卻近前跪下。小姐叫他脫了鞋襪看時,那左腳上果然少了一個小指頭。當時兩個又抱住而哭,拜謝長老養育之恩。法明道:「汝今母子相會,恐奸賊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或許、也許可以)免其禍。」小姐道:「我兒,我與你一隻香環,你逕到洪州西北地方,約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裡有個萬花店,當時留下婆婆張氏在那裡,是你父親生身之母。我再寫一封書與你,逕到唐王皇城之內,金殿左邊,殷開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將我的書遞與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統領人馬,擒殺此賊,與父報仇,那時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來。我今不敢久停,誠恐賊漢怪我歸遲。」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哭回寺中,告過師父,即時拜別,逕往洪州。來到萬花店,問那店主劉小二道:「昔年江州陳客官有一母親住在你店中,如今好麼?」劉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後來昏了眼,三四年並無店租還我,如今在南門頭一個破瓦窯里,每日上街叫化(乞討)度日。那客官一去許久,到如今杳無信息,不知為何。」玄奘聽罷,即時問到南門頭破瓦窯,尋著婆婆。婆婆道:「你聲音好似我兒陳光蕊。」玄奘道:「我不是陳光蕊,我是陳光蕊的兒子。溫嬌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麼不來?」玄奘道:「我爹爹被強盜打死了,我娘被強盜霸占為妻。」婆婆道:「你怎麼曉得來尋我?」玄奘道:「是我娘著我來尋婆婆。我娘有書在此,又有香環一隻。」那婆婆接了書並香環,放聲痛哭道:「我兒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義忘恩,那知他被人謀死!且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兒之後,今日還有孫子來尋我。」玄奘問:「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婆婆道:「我因思量你父親,終日懸望,不見他來,因此上哭得兩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向天禱告道:「念玄奘一十八歲,父母之仇不能報復。今日領母命來尋婆婆,天若憐鑒(明察,審查)弟子誠意,保我婆婆雙眼復明!」祝罷,就將舌尖與婆婆舔眼。須臾之間,雙眼舔開,仍復如初。婆婆覷了小和尚道:「你果是我的孫子!恰和我兒子光蕊形容無二!」婆婆又喜又悲。玄奘就領婆婆出了窯門,還到劉小二店內。將些房錢賃(租)屋一間與婆婆棲身;又將盤纏與婆婆道:「我此去只月餘就回。」

  隨即辭了婆婆,逕往京城。尋到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與門上人道:「小僧是親戚,來探相公。」門上人稟知丞相,丞相道:「我與和尚並無親眷。」夫人道:「我昨夜夢見我女兒滿堂嬌來家,莫不是女婿有書信回來也。」丞相便教請小和尚來到廳上。小和尚見了丞相與夫人,哭拜在地,就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遞與丞相。丞相拆開,從頭讀罷,放聲痛哭。夫人問道:「相公,有何事故?」丞相道:「這和尚是我與你的外甥。女婿陳光蕊被賊謀死,滿堂嬌被賊強占為妻。」夫人聽罷,亦痛哭不止。丞相道:「夫人休得煩惱,來朝奏知主上,親自統兵,定要與女婿報仇。」

  次日,丞相入朝,啟奏唐王曰:「今有臣婿狀元陳光蕊,帶領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劉洪打死,占女為妻;假冒臣婿,為官多年。事屬異變。乞陛下立發人馬,剿除賊寇。」唐王見奏大怒,就發御林軍六萬,著殷丞相督兵前去。丞相領旨出朝,即往教場內點了兵,逕往江州進發。曉行夜宿,星落鳥飛,不覺已到江州。殷丞相兵馬,俱在北岸下了營寨。星夜令金牌下戶喚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對他說知此事,叫他提兵相助,一同過江而去。天尚未明,就把劉洪衙門圍了。劉洪正在夢中,聽得火炮一響,金鼓齊鳴,眾兵殺進私衙,劉洪措手不及,早被擒住。丞相傳下軍令,將劉洪一干人犯,綁赴法場,令眾軍俱在城外安營去了。

  丞相直入衙內正廳坐下,請小姐出來相見。小姐欲待要出,羞見父親,就要自縊。玄奘聞知,急急將母解救,雙膝跪下,對母道:「兒與外公,統兵至此,與父報仇。今日賊已擒捉,母親何故反要尋死?母親若死,孩兒豈能存乎?」丞相亦進衙勸解。小姐道:「吾聞『婦人從一而終』。痛夫已被賊人所殺,豈可顏(:mian,厚著臉皮活在世上)從賊?止因遺腹在身,只得忍恥偷生。今幸兒已長大,又見老父提兵報仇,為女兒者,有何面目相見!惟有一死以報丈夫耳!」丞相道:「此非我兒以盛衰改節,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為恥!」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哀哀不止。丞相拭淚道:「你二人且休煩惱,我今已擒捉仇賊,且去發落去來。」即起身到法場。恰好江州同知亦差哨兵拿獲水賊李彪解到。丞相大喜,就令軍牢押過劉洪、李彪,每人痛打一百大棍,取了供狀,招了先年不合(應該)謀死陳光蕊情由,先將李彪釘在木驢上,推去市曹,剮了千刀,梟首示眾訖;把劉洪拿至洪江渡口,先年打死陳光蕊處。丞相與小姐、玄奘,三人親到江邊,望空祭奠,活剜取劉洪心肝,祭了光蕊,燒了祭文一道。

  三人望江痛哭,早已驚動水府。有巡海夜叉,將祭文呈與龍王。龍王看罷,就差鱉元帥去請光蕊來到,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邊祭你,我今送你還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顆,『走盤珠』二顆,絞綃十端,明珠玉帶一條,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會也。」光蕊再三拜謝。龍王就令夜叉將光蕊身屍送出江口還魂。夜叉領命而去。

  卻說殷小姐哭奠丈夫一番,又欲將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拼命扯住。正在倉皇之際,忽見水面上一個死屍浮來,靠近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認看,認得是丈夫的屍首,一發嚎啕大哭不已。眾人俱來觀看,只見光蕊舒拳伸腳,身子漸漸展動,忽地爬將起來坐下。眾人不勝(無法承受)驚駭。光蕊睜開眼,早見殷小姐與丈人殷丞相同著小和尚俱在身邊啼哭。光蕊道:「你們為何在此?」小姐道:「因汝被賊人打死,後來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長老撫養長大,尋我相會。我教他去尋外公,父親得知,奏聞朝廷,統兵到此,拿住賊人。適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還魂。」光蕊道:「皆因我與你昔年在萬花店時,買放了那尾金色鯉魚,誰知那鯉魚就是此處龍王。後來逆賊把我推在水中,全虧得他救我,方才又賜我還魂。送我寶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這兒子,又得岳丈為我報仇。真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

  眾官聞知,都來賀喜。丞相就令安排酒席,答謝所屬官員,即日軍馬回程。來到萬花店,那丞相傳令安營。光蕊便同玄奘到劉家店尋婆婆。那婆婆當夜得了一夢,夢見枯木開花,屋後喜鵲頻頻喧噪(喜鵲鳴叫),想道:「莫不是我孫兒來也?……」說猶未了,只見店門外,光蕊父子齊到。小和尚指道:「這不是俺婆婆?」光蕊見了老母,連忙拜倒。母子抱頭痛哭一場,把上項事說了一遍。算還了小二店錢,起程回到京城。進了相府,光蕊同小姐與婆婆、玄奘都來見了夫人。夫人不勝之喜,分付家僮,大排筵宴慶賀。丞相道:「今日此宴可取名為『團圓會』。」真正合家歡樂。

  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將前後事情備細啟奏,並薦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升陳萼為學士之職,隨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禪,送在洪福寺內修行。後來殷小姐畢竟從容自盡,玄奘自到金山寺中報答法明長老。不知後來事體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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