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章
寧州大雨滂沱,這種天氣交戰對人對馬都是極大的考驗。
首戰司馬戚只是試探,見衛屹之立即應對,毫不猶豫,就又迅速退了回去。
慕容朝在大帳里盤算計劃,對司馬戚道:「我與衛屹之交過手,卻摸不透他心裡想什麼,這是最難辦的,你是晉國人,應該對他了解吧?」
司馬戚冷哼:「本王如何了解他?
說起來他還是我侄子,但母后正直,甚少扶持外戚,他們家興起全靠他一人的本事,又豈能小覷?」
慕容朝正要說話,有個小兵跑進來稟報說軍營後方垮山了,傷了不少士兵。
「真倒霉,這時候居然老天都來幫衛屹之了。」
司馬戚卻抬手打斷了慕容朝,對小兵道:「帶本王去看看。」
寧州多山,且高峻巍峨,近日接連大雨,山體難以承受沖刷,時不時會有滑坡現象,俗稱垮山。
司馬戚騎在馬上遠遠看著那一片狼藉的山道,忽而生出了個想法,對身旁的慕容朝道:「我看老天未必是來幫衛屹之的,倒像是來幫我們的。」
慕容朝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怎麼說?」
司馬戚湊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慕容朝眼睛一亮,連聲說好。
衛屹之也在帳中部署作戰計劃。
慕容朝為人狡詐,但勇猛有餘,謀略不足,他還算了解。
司馬戚為人低調,心思細膩又不焦躁冒進,衛屹之主要還是防著他。
偏偏這種時候秦國又來橫插一腳。
他手下的秣榮擅長攻城,穩紮穩打,被他派去守住邊境,嚴密防範秦軍。
荀卓是先鋒,擅長快戰,用來突襲最好。
張兆率步騎兵做主力。
目前寧州兵力只夠應對慕容朝一方,司馬戚加入後就勉強了,他又下令讓楊嶠從駐守在長沙郡的兵馬中調集十萬人來支援。
接連的大雨總算停了一夜,天上甚至還出了月亮。
衛屹之站在帳門邊仰頭看了一會兒,忽然對帳內煮茶的楚連道:「你的築可在身邊,為本王擊一曲吧。」
楚連稱了聲是,起身取來築:「武陵王想聽什麼?」
「隨便。」
楚連想了想,擊了一曲激越振奮的軍陣曲。
衛屹之站了許久,轉頭道:「好曲,多謝先生了。」
楚連慌忙下拜:「小人只是個伶人,如何當得起郡王這聲先生。」
「你為人良善,救人於水火,更相助過本王,絕對當得起。」
楚連抬頭看他,這麼多年第一次感到了尊重為何物,心中竟有些酸楚。
第二日下午又開始降雨,似大霧般阻隔著人的視線。
衛屹之看了看天,以他的經驗,接連幾天應該還會有大雨。
果然不出所料,之後大雨仍舊不斷,整個軍營都像是泡在了水裡。
荀卓領兵去巡視前線,許久未歸。
衛屹之正要派人去查看情形,有士兵來報,敵軍忽然出擊,已與荀卓混戰在一起。
衛屹之看了看帳外的大雨,料想司馬戚有詐,叫來張兆,讓他帶軍去支援荀卓,找准機會便撤回,不要戀戰。
張兆領兵出營不過片刻,營外忽然喊殺聲四起。
士兵慌張地沖入帳內:「郡王,敵軍襲營了!」
衛屹之聞言,立即戴上盔帽,持劍出營指揮應戰。
敵軍騎兵橫衝直撞,大雨對他們而言根本沒有阻礙,因為他們見人就殺。
衛屹之立馬指揮,終於將軍心穩住,然而也未能占上風。
敵軍忽然散開,從他們後方沖入一大群戰馬,發了瘋似的朝人衝撞過來。
一連幾個營帳都被沖開,許多士兵都被踩斷了手腳。
馬背上還馱著兩大隻羊皮袋,士兵們抵抗時戳開,竟全是泥漿。
這些羊皮袋顯然都被做過手腳,即使沒被戳破的沒多久也自己裂開了,泥漿都潑灑出來,有些淋在士兵們身上,附在鎧甲上十分沉重,有些淤積在腳下,原本就泥濘不堪的營地頃刻便宛若泥沼。
苻玄見狀不妙,建議衛屹之退避。
衛屹之當機立斷,下令拔營後撤。
今日一早就傳來秦軍蠢蠢欲動的消息,秣榮當然在盯著他們的動靜。
這邊荀卓和張兆被拖住還沒回來。
如今敵軍窮追不捨,衛屹之就看出是調虎離山之計,但他人數不敵對方,只有下令退去和秣榮會合。
走到半路,有探路的士兵回來稟報,前方有伏兵,數量竟比襲營的敵軍還多數倍。
「郡王,這裡有山道,我們從這裡繞開他們!」
苻玄一手遮著額上雨水沖衛屹之大喊。
衛屹之側頭看過去,的確有條山道。
沒有人會在這種容易逃生的地方設伏,其中必然有詐。
他打馬近前觀察,山道狹窄,一側挨著的大山周圍出現了裂縫,樹木東倒西歪,另一側是陡峭的斷壁,如果沒猜錯,下方也有伏兵等候著他們。
原來如此。
苻玄上前稟報:「郡王,伏兵往這邊推進了,追兵也快到了。」
衛屹之一臉鎮定,指了一下山道:「那就從這裡走,不過都要聽本王的吩咐,誰也不能冒進。」
「是!」
士兵們有序撤走,衛屹之轉頭,眯著眼睛透過雨簾看清與火頭軍待在一起的伶人們,打馬上前,問楚連道:「你想不想回建康?」
楚連吃驚地看著他,趕緊點頭。
建康城中盛夏夜。
中書監袁臨剛剛草擬好給吐谷渾國主的國書。
謝殊坐在燈下,一手撐著額頭,一手拿著國書仔細查閱。
慕容朝要斬殺晉國伶人的事她已經收到消息。
吐谷渾國主是好樂成痴的人,不忍心保了他們一命,但他這兩年權力已漸漸被架空,上次受秦國圍困,向晉國求援,國內還有將領公然爭權之事發生,可見他威望不足,未必能奈何得了手握兵權的慕容朝。
可那群伶人居然跑出宮了,謝殊甚至懷疑國主是有意放走他們的,不然以他們的身份,如何能出得了深宮。
她看完後,批示袁臨,將此事增加進去,指責慕容朝無容人之量,連伶人也不放過。
既然連無辜的伶人都不放過,又如何肯放過那些擋他道的人?
謝殊意在指責慕容朝有不軌之心,挑撥君臣關係。
處理完此事,沐白送來了最新的戰報。
她連忙接過拆閱,臉色凝重起來,霍然起身道:「快備車,我要入宮。」
沐白愣住:「這麼晚了公子還要入宮?」
「沒錯,快去!」
皇帝纏綿病榻許久,元氣大傷,這段時間都在安心休養,每晚都睡得很早。
謝殊匆匆入宮,不管不顧地求見,他以為出了大事,即使疲憊也趕緊起了身,剛被祥公公扶著坐在案後便問道:「是不是長沙王又有什麼動靜了?」
謝殊搖頭,她來得匆忙,連朝服也沒換上:「陛下,武陵王失蹤了。」
皇帝大驚失色:「你說什麼?」
謝殊呈上戰報。
「這……」皇帝捏著戰報,說不出話來。
大晉將才不多,有本事的將才更是屈指可數,否則也不會經常被敵國騷擾。
而衛屹之的存在簡直可以說與大晉興亡息息相關。
多少敵人因為他才沒有貿然揮兵前來?
多少敵軍因為他一個身影就退避三舍?
如今他居然失蹤了?
皇帝有種屏障轟然倒塌的緊張感,仿佛看到秦國鐵騎已在眼前。
「謝相可有應對之策?」
謝殊道:「微臣來的路上已經下令楊嶠全軍進發寧州支援尋人,徐州軍營微臣無權調派,還請陛下下旨。」
皇帝立即吩咐祥公公磨墨,要親自寫聖旨。
「臣還有事要奏,」謝殊垂著頭:「請陛下派人通知襄夫人吧。」
皇帝嘆了口氣,點點頭:「朕請太后出面轉告吧。」
謝殊謝了恩,退出殿門。
夜深人靜,圓月當空。
這條路無數次與他共同走過,如今卻形單影隻。
被滑坡的山石掩蓋,或者掉落斷壁之下被敵軍俘虜,總之他不見了。
明明是戰無不勝的武陵王,怎麼可能會有此一劫?
謝殊的腦中不斷冒出「凶多吉少」四個字,又刻意按下不去細想。
直到此時此刻,踽踽獨行,鎮定褪去,那點後怕才從心底滋生出來。
慕容朝正要與司馬戚慶賀一番,士兵進來稟報,仍舊沒有搜到武陵王屍體,被山石掩蓋的士兵屍體也不多。
「什麼?」
慕容朝看看司馬戚:「難道他沒被垮山掩埋?
那他和軍隊都去哪兒了?
我們上下都有伏兵等著,他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吧?」
司馬戚皺起眉頭:「衛屹之曾在此戍邊多年,必然對此地地形極為熟悉,如今大雨瓢潑,足跡很快就會被沖刷掉,就算他真沒出事,我們也很難找到他。」
「媽的!」
慕容朝狠狠掀了案桌。
「不過,我們可以逼他出來。」
「哦?」
慕容朝的臉色又好看了一些:「長沙王有何妙計?」
司馬戚道:「大晉文臣謝殊,武將衛屹之,都是難對付的角色,若我們能藉此機會將他們一併除去,就好辦了。」
慕容朝最煩漢人這種說話說半截的做派,偏偏對著他又不好發作:「長沙王想說什麼就直言吧。」
「本王的意思是,我們如今占據上風,主動提出議和,就說武陵王被我們俘虜了,讓謝殊來寧州與我們和談。
若衛屹之躲著,絕不會陷大晉於不利之地,必然會主動現身。
若他不現身,那就是死了,我們殺了謝殊,再一路殺入建康。」
「妙計,妙計啊!」
慕容朝當即吩咐擺好案桌,要與他共飲三杯。
司馬戚手撫腰間寶劍看著他微笑,爾等夷狄,等本王拿下江山,再取爾等首級。
求和信還沒送到,相府來了不速之客。
謝殊等在偏廳內,隔著一扇屏風,看沐白領著人進來拜見。
「小人楚連拜見丞相。」
「免禮。」
謝殊儘量語氣平淡:「你說你帶著武陵王的信物來交給本相,是什麼?」
楚連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囊,雙手交給旁邊的沐白。
沐白將錦囊送進來,謝殊打開,取出裡面的東西,驚得站了起來。
竟然是兵符。
「武陵王將這錦囊交給你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回丞相,武陵王說將這個親手交到丞相手上,他此去兇險,若有意外,此物可護丞相安穩。
他還說若自己真出了事,請丞相顧念舊交,照拂其母。」
謝殊明白了,他連她的退路都為她想好了,若真有一日她女子身份暴露,走到退無可退的一步,憑藉兵符調動軍隊,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她撰緊兵符,何須至此,她有什麼值得他如此對待?
沐白湊近看了看她的神色:「公子,您怎麼了?」
謝殊回神:「沒事,好好安頓楚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