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第二日晨起,天還是霧蒙蒙的,涼意直往骨縫裡鑽,四肢百骸仿佛都陷入了冬日的寒潭中。
星界處極北,一年四季下雪,滴雨成冰,哪怕到了春季,也還是冷的,只有極少的幾種頑強綠植花木會冒頭。
南夢說的果真沒錯,一大早,神主的詔令便由神官托著,送到了書房的案桌上。
「我頭一次見神主的詔令。」流芫有些好奇地湊到邊上看,目光落在右下角象徵神主身份的大印上,嘖的一聲,像是怕被聽見一樣,驚嘆感慨聲都刻意壓低:「這大印上的氣息,比妖主大印上的,強了好多。」
荼鼠抱著爪子,蹲在流鈺肩頭,下意識地道:「那是自然,神主的修為在遠古那樣能人輩出的年代,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無有人匹敵。妖主算什麼,在他眼裡,不過是小囉囉,彈一彈指,就沒了。」說到後面,它還刻意將指甲尖湊到流芫面前示意。
流芫拎起它的後頸,掂了掂重量,在它怒目而視之前,若無其事地又將它放回到流鈺肩上。
「右右,那道發出的戰令,我們便先撤了?」流鈺搖著頭看他們小孩子一樣地鬧,轉身問一直沒開口說話的南柚。
「撤了。」南柚擺了下手,想了想,又道:「另外,讓私獄去查,從遠古至今,出身樹族且成就不低的,都有哪些人。」
周遭的動靜仿佛靜了下來。
流鈺望著她還存著些許希冀的眼,頓了一下,道:「孚祗血祭第二日,我便叫人去查了,但遠古至今,隔的時間太長了,每個時代都有不世出的大能,有些不注重名利的,隱在紅塵中,連個姓名都沒留下。」
南柚微末的光,像是燃盡的灰燼,慢慢沉下去。
流鈺心尖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緩聲道:「我聽說,從遠古起,樹族族長手中都有一本名冊,上面記載著遠古至今,所有領域境之上的族人姓名和生平。」
「等星界的事處理完了,我帶你去拜訪樹族族長。」
南柚下意識地撫了撫手腕上掛著的銀色鐲子,上面的靈光很淡,但始終還在。
她垂著眼睫,點了下頭。
流焜在魔氣被激發出來之後,就迅速的進密室壓制心中的戾氣,直到傍晚,才去見了南柚。
明明分別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兩人對望時,卻如窗間過馬,看朱成碧。
「姐姐。」流焜的聲音干啞。
自從那夢一場接一場地來,自從留音珠里穆祀那句嘶啞得不像話的「你姐姐太苦了,我們都欠她的」話說出口,他就一直不敢在她面前出現。
他沒有這個臉。
所以他一直躲著,一直默默地看著,直到她登上少君之位,直到她哭著在大殿上朝星主下跪,那一場懊悔羞愧的夢,才終於醒了。
他無數次地問自己,告訴自己,他已經狠狠捅過她幾刀了,難道這一世,還要袖手旁觀嗎?
這是兩世都主動關心,護他護得跟眼珠子一樣的姐姐啊。
「魔修的路不好走,誰讓你踏上這一步的?」良久,南柚聲調清冷地問他。
流焜喉頭一哽,他想,哪條路,能比她腳下踩的那條還難呢,都這樣了,她怎麼還能來關心他呢。
「阿姐,現在血脈對我沒用了。」他伸出手腕,聲音乾澀得不像話:「你拿回去吧。」
留在他身上,會被他玷污了。
詔令未出之前,清漾就由幾位花界長老陪同著,抵達了神山。
多方勢力的施壓之下,花界頂不住了,所以在清漾說要來神山之時,長老團並沒有反對,只是派出了數個長老不離身地盯著她,來看看神山的態度。
清漾有九神使的玉令,神山的結界朝她自動敞開,修習千年,她熟悉這裡的景象,腳下不停,直奔第九峰而去。
熟悉的草木,熟悉的劍陣,熟悉的山門。
她一直繃著的肩頭有片刻的放鬆。
九神使看中她的韌勁,在收她為關門弟子的時候,就曾表過態,他這人,最是護短。
怕他們幾個在外受欺負,所有的關門弟子都得到了他的玉令。
平素他們與其他幾峰的弟子有磕磕碰碰的,也都是他問明事由,該如何就如何,沒有誰能占到他們的便宜。
思及此,她定定地吸了一口氣,跪在緊閉的山門大殿前,以頭觸地:「清漾拜見師尊。」
「隨我來。」眼前的山門無甚反應,倒是塵書主峰的外門大弟子泉沉現身,對著她道:「大人召見。」
來前,清漾就已經想到了會是這麼一個陣仗,因而並不如何驚慌,而是平靜地站起來,跟在泉沉的身後,也不多說什麼,看起來倒是安分守己。
這是清漾頭一次來塵書主峰。
敞亮的大殿上,十幾把蛟金椅上破天荒的坐滿了人,一眼瞥過去,她的師尊面色並不好看,他的身邊,坐著大神使,十神使等人,都是熟面孔。
但他們都未坐主位。
主位上坐著一個白霧遮面的男子,看不清五官,黑髮散著,蜿蜒到腰際,給人的感覺十分舒服,一眼看上去,就知是溫柔的性子。
泉沉躬身行禮,姿態恭敬:「公子,人帶到了。」
神主對清漾似乎沒什麼興趣,他甚至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側首,看了眼如坐針氈的九神使。
塵書用手肘給了九神使一下,後者如夢初醒,騰的一下站起來,牽扯到全身泛疼的經絡,面色有一瞬間的猙獰。
「請師尊安,請各位大人安。」清漾跪下來,肩頭耷拉著,身段纖細,是難得的不卑不亢的姿態。
若是放在往常,九神使可能還會覺得自己看人眼光不錯,唯唯諾諾的那些他看多了,也看膩了。
可時至今日,他只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叫你閒的發慌去收徒,這下好了,你兩徒弟聯合起來欺師滅祖了。
「你來做什麼,來請死的嗎?」九神使一甩衣袖,實在沒有什麼好臉色,開口就是這樣的重話。
清漾驀的抬眸,瞳孔不可置信般的縮了縮,啞著聲,顫著嗓子道:「師尊?」
她這聲師尊喊出口,九神使頓時察覺到,身邊的師兄弟們,都朝他投來了異樣的目光,其中的意思,他就算是沒眼睛,都能理得明明白白。
這幾日,不論碰見的是老四還是老十,都會收穫一個意味不明的笑,附帶著一句:我們老九這收徒的眼光,著實沒話說。
最慘的是,前幾日,他們尚在衡州時,未完全甦醒的邪祖時不時就要來騷、擾一下,東一掌西一拳的,煩死人,可偏偏能跟他匹敵的,只有神主。那個時候,神主次身受創,當即閉關,那幾日,大家提心弔膽,生怕出什麼事。
等神主好不容易恢復了些,邪祖又掐著點來了一掌,遮天蔽日的陰雲籠罩下來,神主神色淡淡,聲音仍是萬年不變的清和:「老九,去接。」
他當時臉都有些白。
一掌下去,他倒飛上千丈,五臟六腑都險些咳出來。
到現在也沒好,說話都痛。
「清漾知錯。」事到如今,清漾也不為自己辯解,自己的那些小伎倆,騙騙星主,炬鈄等人尚可,跟這種從遠古活下來的老怪物比,就實在不夠看了。
「只是這件事,清漾並未違反神山的規定,亦沒有違背師尊的教誨。」她牙齒明明都在上下打顫,但還能保持條理清晰,吐字不斷:「清漾如此做,實在事出有因。師尊也曾探過,清漾是因體內妖族血脈受損,不得不破而後立修劍道,這是清漾的心魔,若是不破,清漾這輩子,修為就止步於此了。」
「老九,我頭一次知道,你教弟子破心魔的方式,原來是殺人滅口啊。」蒼藍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好笑的話,忍不住接了一句話。
九神使嘴角抽了抽,他深深地壓了一口氣,追問:「平素我都是這樣教你的嗎?」
「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他連著兩聲質問。
清漾肩膀聳動了下,在自己生命完完全全掌握在別人手中時,再硬氣的人,也會有所鬆動,更別說本就能屈能伸,善於隱忍的她。
她很快紅了眼眶,不再替自己辯解,更不敢去觸九神使的霉頭,聲音哀哀地求:「清漾一時誤入歧途,求師尊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日後定堅守初心,再不行此類事跡。」
九神使深深提了一口氣,提到一半,牽扯到胸口上那道觸目驚心的掌印,鑽心的痛。
「神主已下令,你之生死,全憑星主處置。」九神使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吩咐左右神官:「將她拖下去。」
清漾不可置信地抬眸,這一次,臉上的面具終於一塊一塊地碎裂了。
「因為一個從侍,師尊就要置我於死地?」她睜大了眼,臉色蒼白,喃喃道:「都說為師者如父,師尊連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都不給我。」
聞言,周圍坐著的幾個,都忍不住朝九神使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九神使氣得閉著眼,笑了一聲:「我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誰來給我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他真想回到過去,剁了自己這隻端了清漾拜師茶的手!
「拖下去!」他聲音重了些,幾名神官上前,將軟泥一樣的清漾架了出去。
從始至終,神主高居上位,未置一詞,直到外邊的哭聲停歇,他才忍不住蹙了蹙眉。
九神使見狀,吸了口氣,幾步過去,硬著頭皮解釋道:「公子,我真沒這樣教他們。」
他更不敢教唆清漾去挑釁南柚。
別看人家現在小可憐,小善良,在遠古,他們十個,再加一個蒼藍,輪著當她手裡的沙包都不夠她玩的。
他什麼膽子,去招惹那麼個大佛。
神主手指關節分明,手背白得能清楚看見上面細小的經絡,他長睫如鴉羽般垂落,聲音醇如溫酒:「神山的詔令,可送出去了?」
塵書回:「兩個時辰前送出的,現在應該已經擺到星主的案桌前了。」
神主頷首,抬眸望向西邊,那是衡州的方向,「封鎖兩界的力量減退,鎮壓邪祖的血綢結界也開始鬆動。」
這意味著,她的記憶要覺醒了。
「召集六界所有領域境的人,在邪祖徹底脫困之前,將他再次封印。」
等人散得七七八八,蒼藍將手中的扇子收起來,頂著一張稍顯陰柔的臉,嘖的一聲,「我還以為你這麼大陣仗,是真被方才那女人惹惱了,結果見了之後,一句話不說,一根手指頭都不動。」
「合著大張旗鼓的,就是為了給月落撐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