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

2024-08-31 00:11:48 作者: 畫七
  夜色如水,星界偌大的王宮燈火通明,亭台檐下,閣樓小角都懸著樣式不一的宮燈,隱隱綽綽的火影連上了天,像一根紅色的細絲帶,懸懸連住了地與天。閱讀

  天穹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霧,星與月在雲層中時隱時現。昭芙院內,楹窗下,寬大的芭蕉葉上還蓄著一點午後落下的雨水,被風一吹,葉片細細地摩挲,那些晶瑩接二連三地從葉尖處滾落。

  屋內,南柚命彩霞取來自己的琴,架在窗下。

  她自小聰慧,什麼都學,悟性極佳,一點就通,琴棋書畫都有涉獵,但若論精與專,確實比不得那兩個人族。

  她手指骨節纖細,青蔥一樣細嫩,垂眸撥弄琴弦時,側臉溫婉,眉目柔和。

  一曲終了,餘音漸漸止歇。

  孚祗倚在楹窗邊,身子頎長,安靜凝視一個人的時候,眼神溫醇乾淨,修長的食指落在窗台框上,指節勻稱。

  「彈得不如那兩位好。」南柚起身,走向孚祗。

  後者自然地將她拉到懷中,下巴細細摩挲著她的發頂,道:「已足夠好。」

  窗外風聲不斷,掛著的宮燈搖搖晃晃,成了會動的火點,南柚親昵地半眯著眼,聲音在夜色中顯出一種懶懶的散漫:「明日帶你去青鸞院,後日我們就回神山。」

  「哪兒都一樣,無需來回奔波。」孚祗從後環著她,聲音微低,帶著一點兒自己也沒察覺到的委屈意味:「你多陪陪我就好。」

  他這幾日常這樣,情緒失控的時候多有偏執,破壞力驚人,一旦平復下來了,又格外的聽話,以及黏人。

  南柚抓著他修長的手指,一個骨節一個骨節摩挲過去,像是知道他會講這樣的話,道:「你彎腰,下來一些。」

  孚祗聽話地照做,長長的睫毛垂在白皙的肌膚上,落下一片無辜的陰影。

  「知道回神山做什麼嗎?」南柚問他。

  孚祗默默將她環得更緊一些,啞著聲道:「不必為我如此。」

  南柚含笑看了他一眼,問:「真不用?」

  她嘆了口氣,妥協似地道:「那我讓蒼藍他們先不急著定下婚期,一切可徐徐圖之。」

  話音落下,男人抱著她的力道驟然加大,半晌,他親了親她白嫩嫩的耳朵,道:「回。」

  「要回。」

  南柚回眸,他正好望過來,褪去了戾氣的眼眸里藏著些顯而易見的笑意,似潺潺水流,在燭火下現出粼粼的光。

  她的心驀的就隨著呼吸起伏而軟成了一片。

  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像是想到了什麼,道:「其實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你當初為什麼突然將臉蒙住?」

  孚祗身軀僵了一瞬,而後,不輕不重地銜著她白嫩的耳垂,懲罰性地咬了一下。

  然而南柚最終還是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夜深,軟帳垂落,燭光熠熠。

  南柚在入睡的一瞬間,就墜入了夢境。

  神宮,一日小雨,西邊的聖女殿早早有琴音傳出,一身風月的男子執著傘,站在檐下,聽了半晌後,蹙眉,吩咐身邊的神官:「去看看。」

  神主喜靜,這事神宮中的諸位都知道,但自從月落聖女到了之後,那就真是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什麼不讓偏要做什麼,他們不敢說什麼,神主大多數時候,也只是隱忍地蹙蹙眉,忍下了。


  這下神主一吩咐,神官根本無需探測,徑直往聖女殿去了。

  一來一回,半刻鐘左右。

  「公子,探聽清楚了,是聖女帶回來的人在彈奏琴曲。」神官躬身,如實回。

  神主清雋雅致的面容在蒙蒙雨簾中顯得更溫潤從容,他聞言,執著傘的手指骨節微微用了些力,問:「什麼人?」

  說起這個,那神官也有些無奈,回:「是聖女帶回的人族,聽在聖女殿門前伺候的人說,是崑崙山的一名劍修。」

  經歷了上次的鮫人事件,兩人達成共識,神主沒再管那邊的花花草草小精小怪,月落聖女也將那些鮫人送出神宮,算是暫時休戰,和平相處了大半年。

  但自從月落聖女在月前悄無聲息搬出去一段時間,又悄無聲息搬回來之後,這種相安無事的局面似乎又被打破了。

  「公子可要去看看?」神官問。

  神主在長廊下靜默片刻,而後側首,淺聲吩咐:「你下去。」

  神官無聲匿去身形。

  神主信步向西,聖女殿的輪廓近在眼前,一路上,他想著劍修那兩個字,眉心隱隱作痛。

  這人,敢做,又不敢當。

  那夜之後,溜得比誰都快,回來了也不安生。

  想起那日夜裡,想起她霧蒙蒙的眼,不得章法的撓和咬,以及第二日晨起自己身上道道血痕,他太陽穴便突的跳了兩下,幾乎是控制不住的,生出一點點惱意來。

  這便是她說的喜歡?

  當真好極。

  一條曲廊連接主殿和聖女殿,他悄無聲息站在半支起的楹窗下,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正好將裡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她坐著,那名男子站在她跟前,一聲白衣,黑髮垂垂,沒有一般劍修身上的銳氣。

  月落朝他招了招手,那名劍修順從地走過去,她纖細白皙的手指慢慢從他的臉頰拂過,一點一點,落到唇畔。

  「長得很好。」她讚嘆般地道。

  神主面色漠然,跨進門檻,守門的女使趕忙朝里通稟:「殿下,公子來了。」

  月落的手頓了下,而後鎮定自若地收回來。

  那名劍修躬身行禮:「拜見神主殿下。」

  神主聲音毫無波瀾:「起吧。」

  那名劍修抬起頭,兩個男人的目光一對上,都愣住了。

  那張臉,不說完全相似,但也像了個七成,只是氣質不大一樣,特別是兩人站在一起,就算是頂著一張差不多的臉,那名劍修也立刻落入了下風。

  「你,跟我出來。」神主掃了月落一眼,聲音難得有些冷。

  月落跟他出去,原以為他會提起那名劍修長相的事,但卻沒有。

  兩人站在屋檐下,外面還飄著雨,月落自知理虧,看著自己的鞋面,也不說話,等了半晌,他才開口,道:「別的事便罷了,我甚少管你,但神山有神山的規矩,你動輒帶人進來,不妥。」

  月落沒有等到想像中的疾風驟雨,抬眸瞥了他一眼,接得挺快:「我沒打算留他在這。」

  神主頷首,沒再說什麼,執著傘遠去,關於那夜,關於劍修,一字不提。


  月落還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事算是過去了,誰曾料到三日後,她再見到他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一雙眼睛了,五官被一層濃霧遮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見。

  她氣死了。

  黑暗中,南柚驀的睜開眼。

  身邊的男人吃了藥,早先在說話的時候就開始犯困,睡著了特別安靜,呼吸聲淺淺,側著身擁著她,她一動,他就要轉醒。

  南柚挪了挪身子,躺到了里側,睜眼望著頭頂的紗帳,幾乎是下一刻,滾燙的身軀又貼上來。

  「在想什麼?」他聲音裡帶著才醒的睡意,沙沙啞啞的,落在她耳畔,驚起一片的酥,她不禁往後躲了一下,伸手去推他。

  「你躲我。」這回,男人的聲音完全清醒了。

  南柚忍了忍,沒忍住,問:「你還記得,當年由我帶上神宮,那名長得與你很像的劍修嗎?」

  孚祗的動作頓了一瞬。

  他的眼眸微微眯起來,唇落在她細嫩的後頸,蜻蜓點水一樣的摩挲,漸漸的加深了力道,帶上了點暗示性極強的意味。

  「你別鬧。」南柚瑟縮著躲了一下,又被他拽回來,她問:「你那個時候,是不是生我氣了?」

  「嗯?惱羞成怒?」

  孚祗從身後擁著她,手掌一路向下,直到握住了她纖細的腳踝。

  南柚眼睫顫了下,呼吸亂了節奏,小聲提醒他:「你身上的傷吶……」

  「傷好了。」他親了親她的耳垂,聲音沙啞。

  南柚有些受不住,她咬著下唇悶悶地哼,長長的發像是開出的花與藤,實在忍不住,便撓上他的肩頭。

  後來,南柚感受到他湊上來,用唇瓣觸了觸她長長的睫毛,還有他低低的兩句話。

  「嗯,是惱羞成怒了。」他將她抱起來,下榻去後面相連的浴池。

  「右右,我沒你想的那樣大氣。」他終於承認。

  南柚伸手撫了撫他清瘦不少的臉頰,聲線有些澀:「蒙著面,我也很喜歡。」

  「你別總亂想些有的沒的。」她的聲音里還帶著一點點方才的哭腔,沙沙的,也不明顯,但說的每一個字,都落到人的心坎上,「六界,乃至邪族,好看的男子那樣多,你瞧我何時對第二個人上心過。」

  孚祗眼裡的浮冰碎裂,他忍不住往上提了提唇角,他溫聲道:「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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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正午,太陽總算在雲層中露出了頭。

  南柚準備帶著孚祗去一趟青鸞院。

  去之前,她再三道:「待會若是要發作了,你便同我說。」

  一般來說,只要她在身邊,他能安靜很久,體內破壞的衝動也更容易平復壓制下去。

  孚祗頷首。

  青鸞院裡,流鈺和流芫得了消息,也都在院子裡坐著,南胥追著靈蝶亂跑,額角淌著汗,小臉通紅。

  南咲也來了,他憔悴了很多,獨身一人坐在長亭中,幾個小輩也上前見了禮,但終歸沒什麼話可以多說的。

  流枘也不理他。

  不遠處的石桌旁,穆祀、少逡、狻猊等人湊在一起玩牌,狻猊照舊是沒心沒肺的性子,荼鼠在它肩上站著,兩個小傢伙滿腦子都想著贏。


  穆祀則有些心不在焉,玩著玩著,目光就往院外飄去了。

  少逡見到這一幕,也只有搖頭的份,在穆祀不知第幾回側首的時候,他拍了拍他的肩,以一種過來人的身份安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前塵往事,過了便過了,耿耿於懷,豈不是為難自己。」

  穆祀笑了一下,多少帶著些苦澀的滋味:「我無事,她過得好就好。」

  少逡遲疑半晌,道:「那你自己呢?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了。」

  從前,這兩人是青梅竹馬,自幼親近,誰知臨到頭會出來一個神主,人家還是前世今生的緣分。

  穆祀怔了一瞬,而後面色如常地將手中的牌拋了出去,道:「我不急,天族的事雜而多,也沒時間考慮多餘的。」

  少逡搖了搖頭,便不再說什麼了。

  南柚和孚祗到的時候,南胥眼尖,第一個看到,他立刻放棄了手中的鳥雀,轉而奔向南柚。

  「姐姐。」星族幼年,小小的孩子沒什麼變化,南柚彎下身,牽著他肉乎乎的小手,將他往孚祗身邊帶了帶,道:「喊人。」

  小孩子對於危險氣息的感知總是十分敏銳,南胥往南柚身後藏了藏,只露出一個腦袋,半晌,才小聲地喚:「姐夫。」

  孚祗很淺地笑了一下。

  南柚忍俊不禁,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臉蛋,道:「誰教你的?嘴這麼甜。」

  孚祗朝小傢伙無聲頷首,而後將袖袍中的玉佩放到他的掌心中,態度已算得上溫和。

  流枘上前,面對著眼前這位天地至尊,多少還是有些拘謹,想行禮,又念及他今日作為晚輩前來,不好行這個禮,一時之間,只好站在原地,看著孚祗給南胥的玉佩,連聲道:「人來就好了,他小,這麼貴重的東西,收不得。」

  這玉佩,她早年曾聽妖主提過,是從聖湖湖底打撈出來的,已經不能用貴重一次形容。

  南柚倒是沒覺得什麼,她問南胥:「喜不喜歡?」

  小孩子見到這些,哪有不喜歡的,他點了下頭,在南柚面前倒是很實誠。

  南柚將玉佩系在了他的腰間,道:「喜歡就收著。」

  流枘有些無奈,忍不住插了一句:「你太慣著他了。」

  「該管的時候管,該慣的時候慣。」南柚摸了摸南胥的腦袋,道:「去玩吧。」

  南柚和孚祗見過大家後,留下來用了一餐飯,席間,她說起一件事:「妖族從百族冊前十撤下來了。」

  流鈺和流芫目光皆是一頓。

  南柚沉吟片刻,將事情始末娓娓道來:「妖界近萬年來一直都在走下坡路,實力不如從前,兩次大戰都沒出什麼力,百族冊送到我手中,我參照諸君王的意見,撤下了前十。」

  半晌,流枘嘆了一口氣,道:「怪不得誰,父君年齡大了,流襄又不堪大用,若是再如此下去,妖界遲早要沒落。」

  南柚其實能夠保住妖族前十的位置。

  可她到底沒出手。

  因為不值得。

  她如今徹底覺醒,幾世的記憶都清楚映入腦海中,有些事,傷害已經造成,而她又恰好不是那種可以事事一笑置之的性格。

  談不上怨恨,也不說原諒不原諒,只是有些人,在她心中已經成了不那麼重要的人。


  =======

  神宮中,時間過得飛快。從聖湖邊飄起的柳絮,到冬日落滿枝頭的皚皚素雪,時間成了手中的一股線,一撥一弄,便是四季輪迴。

  孚祗的情況穩定了許多,從三兩天一發作,到一兩個月發作一回,從毫無理智的破壞,到有所收斂的克制。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

  南柚徹底領略到了六界的煩人之處,等他情況基本穩定下來,便將手裡的事全部又丟回他的手中。

  他們成了親,日子在慢慢過。

  一日,湖邊風起,星與月交相輝映。

  燭火下,男子點燈對案,手中的摺子放下一道,又拿起一道,耐心好得不得了。南柚負著手,踮著腳,準備從神宮偷偷溜出去。

  腳步還未繞過屏風,孚祗便停了筆,他望過來,言語淡淡,帶著一絲不易令人察覺的笑意:「回來。」

  南柚腳下一頓,肩膀慢慢聳了下來。

  「我要去聽戲。」被識破了,她索性開誠布公,在案桌邊的的凳上坐下,衣袖拂開幾道摺子,任性得很。

  「太晚了。」孚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撫了撫她的發頂,溫聲道:「我明日陪你去。」

  「神主大人日日都忙,哪來的時間。」

  孚祗慢慢笑了一聲,站起身,走到她身側,伸出長臂將她抱起來,好脾氣地問:「無聊了?」

  南柚任由他抱著,手指尖把玩著他的長髮,突然來了興致,問:「我能不能在神山搭個戲台?」

  孚祗的眉心跳了跳。

  「我還想去明霏那尋兩個唱歌好聽的鮫人。」

  孚祗太陽穴都疼起來。

  他抱起南柚,往床榻邊走。

  「等、等一下。」南柚在榻上坐起來,一張小小的臉突然變得蒼白。

  孚祗擔憂,問:「怎麼了?」

  南柚平復了好半天,眼淚都憋出來了,抬眸說話的時候,委屈巴巴的:「孚孚,我好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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