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戈單膝跪于帥帳之中,面上既有慚愧,也有不服。
方才顧烈把敖戈找來,說議事結束也有一會兒了,讓你留著鎮守蜀州,你有眉目沒有啊?
敖戈支支吾吾,勉強答出來幾句不出錯的片湯話,別說提綱契領,就連守城最基本的要點都答不對,顧烈聽得恨鐵不成鋼,怒罵糊塗。
敖戈不服。
本來他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又不是文臣,剛定下來要他守蜀州,沒兩個時辰就問他要眉目,他去哪兒找眉目?
顧烈抬手一支毛筆丟中他額頭,毛筆啪嗒往地上一掉,黑色墨跡在敖戈額上濺開,「還狡辯。」
敖戈把腦袋耷拉下去不說話。
「敖戈,你當我刁難你?」顧烈撐出冷笑喝罵,「我是怕你把小命丟在蜀州!」
這話聽得敖戈心中一驚,抬頭去看顧烈。
顧烈娓娓道來。
「姜揚和我說了那麼多,你聽不進去,你是頭驢!讓你鎮守蜀州,是保住我大楚西南不失,你以為我是不用你?蜀人脊梁骨有多硬,昨日一場仗你是還沒嘗出來?要是沒狄其野,咱們已經死在這,還談什麼大楚!」
顧烈一句反問正中敖戈心中隱憂,接著又用「咱們」對應狄其野,言語間將敖戈當作自己人,而狄其野還是外人。
敖戈聽得順心順耳,看向顧烈的眼神越發熱切,忙叫:「主公!」
顧烈沒讓他說話,繼續道:「你還當我是主公?你一個大將軍,帳下不是沒有幕僚參謀,我下令讓你守蜀,你回去既不動腦又不問計,到我面前答不出話來,還有臉找藉口擺委屈?」
敖戈訕訕一笑,不敢接話。
「蜀州難守,」顧烈忽然沉下聲來,「可不止是蜀人難馴。」
他說半句留了半句,敖戈趕緊一想:「風族會攻蜀?」
顧烈不說他對,也不說他不對:「不論風族想攻雍、秦還是蜀,他都一定會派人在西州蜀州交界頻繁擾邊,你猜為何?」
敖戈順著顧烈思路,斟酌再三,才答:「因為風族已經占據西州,擾邊對他們來說不費力氣,同時可以迷惑北燕,掩蓋他們真正想攻打的目標。」
「你漏了一點,萬一蜀州防守不利,他們擾邊找到突破口,就可以立刻集結西州騎兵攻打蜀州。風族來侵,蜀人必然順勢而起,瞬息便是內憂外患之局。敖戈,你覺得你鎮不鎮得住?」
顧烈冷靜的補充讓敖戈霎時背了一身冷汗,立時伏拜:「主公,末將知錯。」
「我不是在刁難你了?」顧烈笑問。
敖戈滿面通紅,求饒道:「主公莫在取笑我,是我錯了。主公是為我好,提點我。」
顧烈笑罵:「還不滾出去。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寫好的鎮蜀策,不准找謀士代筆,你自己寫!」
敖戈咚咚咚磕了頭,一溜煙跑了。
敖戈一走,顧烈著人搬來未看的文書密報,事無巨細一道道看過去,日漸西斜,紙上大部分都標了紅批,懶得管的都被他丟進竹筐里,等他看完,自有專人搬去給姜揚。
燕朝自恃正統,背著暴君冤殺楚王的惡名,越發將楚軍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動輒就要發封罪狀來罵顧烈狼子野心,妄圖篡奪天下。這些罪狀言辭激烈,文采斐然,一個髒字兒不用就能罵遍顧烈祖宗十八代,順勢還能把暴君先帝的地給洗了。
這回罪狀是特地用上好的杭綢裝裱送來,活脫脫是努力擺闊的破落戶。顧烈隨手把罪狀往地上一扔,叫人拿去拆了給兵卒補襪子。
用了夜飯,姜揚已將搬過去的文書都看過,晃悠悠扇著羽扇,腋下夾著兩卷他不甚贊同的進了帳子,和顧烈商討到深夜,期間時有密探趕來送信,燈油沒了又添,等到事務議定,已是月上中天。
洗漱罷,近衛退出帳外,只余顧烈一人。
顧烈夜裡向來不留人伺候。
年輕的楚王終於能夠休息,將一整個白天的嬉笑怒罵都褪下,剩下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他走到並不寬大的木床邊,脫下裡衣,拿起搭在床尾的乾淨裡衣換上,他動作極快,叫人看不清征戰多年留下的深淺痕跡。
然而最惹眼的,並不是他在戰場上受的傷。
是刺遍他整個肩胛的火鳳刺青,顏色鮮紅似血,火海中翩然起舞的鳳凰,凝結了顧氏一族冤屈,濃烈得像是時刻在他的背脊上燃燒。
顧烈年少聰慧,懂事得早,他還記得四歲時,燕朝皇帝曾南巡訪楚。
那時皇帝還有著執掌天下的雄心,與楚王一同站在紀南城的城樓上。皇帝拍拍身邊唯唯諾諾的太子,又指著他們這些顧氏子孫,笑談傳承輔佐,祖父大笑,君臣二人攜手下城樓,佳話傳遍天下。
短短四年天翻地覆。
顧烈的父親是楚王最不受寵的兒子,但這無關緊要,夷九族,跟受寵不受寵沒關係。
楚王家臣拼死搶出兩名顧氏男童,都被刺上了大楚的火鳳紋章,顧烈是其中之一。他們被一名男子帶著開始逃亡,稱其為「養父」。
另一名男童,顧烈已記不清究竟是自己還是他年長,高燒兩三日沒了。養父對顧烈說,是那名男童身子骨太弱,受不住逃亡顛簸。但顧烈親眼瞧見他的後背因為刺青的緣故潰爛流血,夜裡痛得直哭,哭著哭著就沒聲了。
顧烈做了好一陣子噩夢,夢見自己背後都是血。
養父得知,訓斥他膽小如鼠。
好在噩夢沒成真,顧烈的刺青在結痂掉落之後一直好好的,養父說是楚王在天之靈保佑,足證顧烈是大楚的真命傳人。
顧烈學會了不去反駁。
少了一個孩子,原本棄家領命的養父動了心思,偷偷回家帶上妻兒一起逃亡。
不久後,養父兒子和他們落腳村莊的孩子們去鳧水,溺死在河裡。養父妻子傷心欲絕,恨上了顧烈,揚言要去報官。
養父喝了一晚上酒,天不亮就去典當了孩童衣物,換了條上好白綢。
顧烈記得那天養父用鮮紅的眼睛盯著自己說:「顧烈,你這條命,是所有顧氏族人的血換來的,你背著血債!你只要活著,就只有四個字:亡燕復楚。」
顧烈不再做噩夢。
春秋在他八歲那年刻下了鴻溝。
八歲之前,他是顧烈。
八歲之後,他只是背著顧氏血債的楚王孫。
回荊州之前的飲宴,是專門為蜀王楊亭所設,楊亭手裡的筷子就沒停過,該吃吃,該喝喝,臉皮厚得不是一般人。
蜀州各豪強雖已降楚,還是對這窩囊廢看不上眼,嫌他丟蜀州的面子。
無人搭理他,楊亭樂得清閒,吃得更豪放,連鞋都蹬掉了,放鬆得宛如在自己家一樣。他丟臉到這個地步,蜀州眾人對燕朝再也沒什麼幻想,不再視各位楚將於無物,凝重的氣氛逐漸緩解開來。
顧烈和姜揚對了個眼色,暗暗記下。
狄其野對這種場合無甚興趣,他和姜揚同坐,被姜揚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來找茬的也有姜揚出面應付,於是無聊得埋頭吃菜。
月上柳梢,不論心底如何,堂上已是一片言笑晏晏。
顧烈從自己桌上賞了道辣子兔丁給姜揚,滿滿一盤香氣四溢的兔肉,辣椒都被事先挑去了,姜揚謝過恩,轉身去蜀將案幾坐著說話,走前招呼狄其野先吃。
狄其野毫無防備,好奇嘗了一口,霎時辣得眼睛發紅。他急於喝水,亂中出錯,不慎錯拿了姜揚的杯子,將杯中物一口悶下。
姜揚輕易不喝酒,喝酒只喝荊川土燒,不喝酒的人一口下去,保管你三步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