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顧烈先是微怒,復又皺眉。閱讀
半晌無人說話,殿前月光如水,涼風送來雲夢澤的草木微香。
狄其野被風一吹,酒意上頭,他坐在王座下,一伸手就拉住了那件祭祀黑衣的下擺,俊朗眉目被酒意染上茫然,眼底卻似有一分極真切的溫柔:「你不笑,也挺好的。不用非得」
顧烈沒讓狄其野把話說完,打斷他,突然問道:「共宴如何?」
正說著話被人插嘴,狄其野眉頭微擰,沒好氣道:「自然是好。姜揚掌控大局,家臣外將不分彼此,其樂融融。蜀王楊亭主動給你們彩衣娛親,中州顧家跳樑小丑。有樂子,有酒有肉,還要如何?」
聽聽這話的語氣,狄其野何止不怕他顧烈,對燕朝蜀王更沒半分敬意,簡直像個冷眼旁觀的雲中仙,而非世上人。
「既然如此,你悶悶不樂的是為什麼?」顧烈聽不出喜怒地回他。
狄其野張口就要回答,好似這個問題的答案再顯然不過。但話到嘴邊,又不好說,沉默片刻,竟對顧烈嘆了口氣:「你和我聽聞的,不太一樣。」
這話更是奇妙,好像他狄其野滿身疑團,到頭來是顧烈的錯。
「哪裡不一樣?」
「大體上還是對的,楚王明君,識人善用,天生帝王什麼的,」狄其野說著抬手比划起來,像是在翻書,也不知到底是在比劃什麼,顧烈只當他醉狠了,「但你待我很好。」
顧烈挑眉:「待你好,不對?」
狄其野有條有理地反駁:「不對。不是制衡眾將、平衡家臣外將勢力那種好,是我想不通的那種好。我一個來歷不明的將才,你本應該觀察我,防備我,或許,讓姜揚監視我?」
「狄其野,」沒想到狄其野膽子大成這樣,顧烈驚奇得話語間都帶了笑意,「你是不是真的不知死活?」
狄其野卻還抬眼去看顧烈,居然有些生氣:「現在還由得了我嗎?你以誠待我,我是該以誠相報。只是,你竟以超出時代的包容待我,我……言多必失,古人誠不我欺。」
講到這裡,他還惆悵起來:「我好不容易有機會效忠明主,能征戰四方,為你奪取天下、」
顧烈不懂得何為「超出時代的包容」,但思及前世,也想通了狄其野想說的意思。狄其野是怪顧烈對自己太好,後悔初來乍到沒防備,在顧烈面前漏了身世馬腳。
這讓顧烈頗覺有趣,藉機試探道:「只要你是如你所說的將才,難道我會因為得知你的身世而不許你領兵?你剛才還說本王識人善用。」
狄其野遲疑地思索著這個問題,末了嘆息道:「我不知道。」
「若本王使寶劍蒙塵,天下三分,你大可另投明主。」顧烈刻意誘道。
狄其野笑了。
「投效明主,征戰天下,是我的理想。除了你,天下何人值得我狄其野屈膝。」
他望向殿外明月,連酒意都遮不住他眉目間的瀟灑意氣:「假若我是你,得良將若此,不能用,必殺之。否則,心腹大患,寢食難安。」
好一個狄其野,用兵如神,算他有本錢恣意自傲,可是怎麼養成的這副脾氣,談及自己的生死,竟也如站在堪輿圖旁論戰一般,好像說的不是自己似的。
……何等決絕。
顧烈心尖震錯一霎,閉目不言。
沉默稍許,顧烈才睜開眼,重新看向坐在地上的狄其野。前世,正是這個人令顧烈背上了最不想背的罵名。
他祖父顧麟笙英勇善戰,昔年,燕朝皇帝還是太子,顧麟笙為太子伴讀,二人是情同手足的交情。待到皇帝登基,顧麟笙更是豁出命去為皇帝征戰天下。
沒想到他南征北戰的功績,在燕朝皇帝後來著人編造的《九罪》中,都成了心存不軌的罪狀。
前世有人拿狄其野比顧麟笙,說顧烈步了燕朝暴君後塵。
初次聽聞此等謬論,只在那一刻,顧烈是真切地恨過狄其野。
前世顧烈臨死,都被刺客拿狄其野做藉口氣得嘔血,這罵名顧烈心底有多厭惡,可見一斑。
顧烈低聲道:「你近來躲著本王,就為此事?若是本王答應你,不論你打下青州後坦白了什麼,只要你不存反心,一切照舊呢?」
四目相對,都覺對方眼底紛雜,看不清。
狄其野到現在都沒放開顧烈的衣角,慢慢地回:「……此話當真?」
「一言九鼎。」
狄其野下意識接道:「鼎足而立。」
顧烈失笑:「看來四個字的詞,狄將軍著實精通。」
狄其野想了想,突然像偷著油的老鼠一樣笑起來:「你說『打下青州後』,也就是說,你同意派我打青州了?」
就知道這小子當時說什麼打下青州再告訴,是存了要仗打的心思。
顧烈不給他定心丸:「是嗎?」
狄其野上眼皮一抬,眼睛瞪起來,英俊的臉上一副不甘心的模樣。
顧烈不禁想著,若是狄將軍前世在人前露出這般表情,就算那莫須有的風流名聲再響亮,上門提親的人也能多到磨平狄家門檻。
狄其野忽然問:「除了亡燕復楚,你有什麼想要的?」
「狄將軍何出此言?」顧烈揉了揉眉角。
「我只是覺著,」狄其野看著顧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打仗讓我開心。什麼事,是能讓你開心的?」
顧烈想說你少語出驚人幾回本王就開心了,但也許是狄其野看著他的眼神太過認真,讓顧烈沒法說謊。
顧烈沉默,狄其野也沉默了。
殿外又有侍人來報:「陛下。」
「何事?」
「燕朝皇帝來旨!」
來旨!
燕朝先帝冤殺楚王,禍亂天下,惹得群雄並起亂世,如今不過是偏安北方三州苟延殘喘。
國讎家恨算起來,那個傀儡文人皇帝憑什麼給顧烈下旨?
狄其野下意識握緊了青龍刀。
顧烈整理衣衫站起來,淡然招呼狄其野:「走。」
姜揚辦事還是牢靠,等顧烈和狄其野回到殿前,燕朝使臣已經被教訓過,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沒有剛來時趾高氣揚的模樣。
所謂的來旨攤在桌前,顧烈步上王座,眾人行禮。
顧烈凝神看去,只覺滿紙荒唐言。
「諸位如何看?」
他一問,忍著氣的眾將都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