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老實人不是沒有脾氣。
祝北河這回不給狄其野找託詞,直接把口信加急傳回去荊州,什麼文書都不補,那意思是他不管了,讓主公自己看著辦吧。
他也沒法管,主公軍令是讓狄其野打青州,結果人家青州打下來了還不過癮,跑去打中州了,這往小了說是違令,往大了說是擅動兵馬,他祝北河怎麼管得了?
急報進議事廳的時候,恰好姜揚在。
狄其野三戰定青州,整個荊楚都傳誦著這位神將的名字。中州顧家趁機奏請主公,說是為了迎接狄其野回城,願承擔花銷,在楚王宮的遊園舉辦盛會,君臣同樂。
主公大約是有什麼打算,竟然把這份奏請給批了。姜揚好奇得很,但主公一副不願詳談的模樣,他也不方便問,滿腹疑竇。
急報一來,姜揚眼見著顧烈站在書案旁拆了信,看完,眉心微擰,閉上眼,似是在忍耐情緒,到底是沒忍住,握著急報的那隻手重重地拍在書案上。
姜揚喊了聲主公,試探上前,顧烈收了手,姜揚把皺巴巴的急報拿過來一看,青筋直跳。
「青州已定,我帶兵去中州策應,先走一步,請祝將軍鎮守青州,有勞。」
姜揚活了三十三年,沒見過膽子這麼大的主。
這事表面上是狄其野貪戀戰場無令調兵,若是被文臣知道,那可就直奔著擁兵自重去了!
放在以前,姜揚定是要立刻向主公進言,決不能放任狄其野這樣肆意妄為下去,必須搓搓他的銳氣。
可姜揚近來的心思都在主公身上打轉,那日定青州的捷報傳來,主公當即下令,給了狄其野非常豐厚的封賞。雖說以狄其野的軍功當之無愧,沒什麼好置喙的,可特殊在於主公那份賞單是早就擬好的,說明主公不但信任狄其野之戰力,還早就計劃好了要如何賞他。主公從未對哪個將領這般偏愛,有些令人咂舌。
顏法古就從中琢磨出了不一樣的滋味,他找到姜揚,說主公會不會是把狄小哥當兒子養了?
姜揚初聞,只覺荒謬。主公二十八歲,狄其野也就比主公小七歲,儘管狄其野年少意氣,但怎麼也不會是當兒子養啊?
顏法古高深莫測地一笑,給他剖析:
自古以來,當爹的往往偏愛最像自己的那個兒子,尤其是當爹的年輕時受過苦、後來發達的,更容易溺愛,自己當年沒享受到的,全都補償給這個兒子。
你看,狄其野看著像十八_九,又天縱英才。雖說和主公的性子不像,可都是有才華有抱負的少年。主公當年背著族仇家恨,絲毫不能放鬆,狄小哥正相反,瀟灑肆意。
主公從來不偏不倚,怎麼偏偏就對狄小哥百般縱容?他不是無意識地把狄小哥當成當年的自己來養,難道還是對狄小哥有意思?
姜揚越聽越有道理,聽到最後一句,把羽扇往腰帶里一插,動手揍人。
雖說顏法古這個假道士從來不靠譜,油嘴滑舌,算命也算不准,這番話姜揚想來想去,還真的挺有道理。
於是姜揚對著這張口信思來想去,絞盡腦汁找出亮點,對主公寬慰道:「您看,狄小哥這回還加了句『有勞』。」
顧烈都氣笑了:「那北河還得謝謝他?他可真能耐,連北河都給他氣出了脾氣。」
姜揚又勸:「狄小哥初次領兵,又剛入楚軍不久,自然不熟軍規。他手下又都是些一心想打仗的貪功小子,可不是一拍即合?他們都是年輕意氣,倒不是有何他想,回頭好好懲治便是。」
說著姜揚才想起來,自家那個堂弟就是狄其野的左都督,自己這話說得有些像是借著開脫狄其野給自家人找補,姜揚素來公私分明一心為楚,後知後覺心生慚愧。
「肆意妄為。」顧烈按著額角,搖搖頭,「讓他小心安危,他直奔危地去,跟他那匹馬一個倒霉性子。」
敢情主公您最在意的不是狄小哥擅自調兵,而是他不注意安全?
姜揚把羽扇從腰帶里抽出來,搖了搖,遮住臉對地上氈子翻了個白眼,把心裡那點慚愧拋去了九霄雲外。
有句話叫皇帝不急那什麼急,他姜揚八尺男兒,不是那什麼,那既然主公不急,他有什麼好急的。
顧烈讓姜揚寫信去說說狄其野,他自己寫信去安撫祝北河。
姜揚領命,不知從何感慨道:「主公真不容易。」
「這,何出此言?」顧烈疑惑。
狄其野到底是個身世不明的外來者,姜揚再理解主公,身為家臣忠將,到底是該提醒一二。
姜揚搖著羽扇,笑得很慈祥:「只是狄小哥言行肆意,主公卻能體恤他年少。我思及主公當年,日日勤學文武,養父還嚴苛要求,連幼貓都不許主公收養,半點不得輕鬆。故生此嘆。」
顧烈一愣,挑眉笑道:「你真是越來越慈愛了。難怪顏法古背地裡喊你『姜媽』。」
「主公,我有急事,先行告退。」姜揚一撩袖子,匆匆行完禮跑了,像是急著找誰算帳。
幼貓。
顧烈奇怪姜揚怎麼忽然說起了那隻他都要記不清的小黑貓。
無關大楚的事情,顧烈從不汲汲於心,過去了,就忘了。
被人冷不丁提起,才又從記憶深處想起來。
那真是一隻可愛乖巧的黑貓,還沒顧烈的手掌大,被人丟棄在穀場,剛剛睜開眼睛,被雨淋濕了毛,張著嘴叫喚,細尖的咪聲,過分可憐。
雨越下越大,顧烈趁著暴雨,沒有村人注意,偷偷把躲在石頭下的黑貓撿了回來,用體溫暖了它一晚上,總覺得它挺不過去。
沒想到這小貓倒是堅韌,不僅活下來了,還對顧烈十分親近。顧烈無法在家中養它,一大早就出去,將它安排在一個乾燥的樹洞裡,鋪滿稻草,又去張羅些剩魚肉剩米飯餵它,本以為幼貓不會吃食,但它吃得津津有味,不嫌棄顧烈只能給它提供這些,像是知道只有吃飽了才能活下去。
它真的很乖,也很有靈性,平日裡不會隨意從樹洞裡跑出來,只有顧烈喚它的時候,才親熱地咪喵叫著,往顧烈身上爬,用粉嫩的舌_頭舔顧烈的掌心。
顧烈像是被它傳染了幼稚,有時會心生好奇,拿村里特產的秋初黃桃給它玩,看它抱著大大的桃子磨牙,連桃子皮都咬不破,氣得拿後腿把桃子蹬到一邊。顧烈不禁笑起來,把桃子扔了,用麻線給它纏了一個線球。
就這樣回想起來,那些情景都令顧烈微微勾起唇角。
但他命里留不住。
小黑貓被養父發現了,幼貓拎在養父手裡,和拎著一個破布袋沒有區別。
養父讓他跪下,質問他為何耗費心神貪玩養寵。
顧烈認錯,願意去不忌諱黑貓的村莊尋一個人家託付。
一聽顧烈還要翻山越嶺去為幼貓找一個人家,養父看向顧烈的眼神,除了憤怒,還有莫大的失望。
即使顧烈再冷靜,這種濃烈到近乎造作的失望還是會刺痛他的心,就好像被冤死的楚顧族人確實對他失望了。
黑貓被舉到顧烈眼前,養父的聲音很冷,命令道:「殺了它。如果你還記得你背著的血債,就殺了它,記住它是因你而死的!」
顧烈從情緒中清醒過來,堅定地拒道:「不。」
「你怎麼長成了這種樣子。」養父咬牙切齒地說,「連只貓都不敢殺,你不配當楚王孫。」
顧烈站了起來,他冷靜地看著養父:「殺一隻無辜的幼貓,就是楚王孫『敢』做的事嗎?把貓給我,我把它送走。」
養父從未料到顧烈會反抗。
他看著眼前十七歲的少年,心想著若是自己的兒子還活著,怎麼會比這種不聽話的東西差?
顧烈沒想到養父忽然歇斯底里起來,將幼貓往顧烈身前的地上一砸:「我讓你殺了它!」
顧烈迅速跪下去摸它的脖頸,太遲了,小黑貓的腦袋軟綿綿地搭在顧烈的手中,連叫都叫不出來,漂亮的綠眼睛沒了神采,甚至都無法看顧烈最後一眼,記住害死它的人。
「它死了。」顧烈將幼貓收在掌心,又站了起來,他冷靜地看著養父,「它比孩童還要弱小,假如不仔細照料,是會死的。」
養父意識到顧烈已經不是當年被他救出的那個小男孩,比自己高,練武的挺拔身姿更是比自己強壯,自己竟在這樣的顧烈面前忍不住往後退。
顧烈看著他,視線卻完全沒有焦距在他身上:「就像你的兒子,你不看著他,縱容他去鳧水,他就淹死了。」
「他是為你死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養父被觸及痛處,大喊道。
顧烈卻點頭:「他是為我死的,你的妻子也是為我死的。你原本是王府護衛,妻兒繞膝。你的人生,也因為我面目全非。我都記得。」
「還有另一對因我而死的母子,我都記得。」
顧烈深吸一口氣,還是冷靜無比地說,「但我也清楚你恨我,就像我清楚我不是像你對姜揚說得那樣天生懼水,而是那天的河讓我想起了那對被燒死的母子。」
男人身形佝僂下去,像是高山傾頹,熱淚從他的眼中無聲的掉下來。
顧烈再一次跪倒在養父面前:「救命之恩,顧烈百死難報。您是嚴父,九年來督促顧烈全力為復楚用功,養育深恩,顧烈更是無法償還。」
然後他又再一次站了起來。
「可站在你面前的,不止是顧烈,還是楚王孫。我不介意你逼迫我,因為我身負血仇,不配輕鬆活著。可我不會被你逼著去傷害無辜。」
「養父,你若還以楚顧家臣自詡,還將滅族之仇掛在嘴邊,就別忘了——我是你的少主。」
顧烈沒有去看委頓於地的男人,他托著黑貓走了出去,好好地埋葬於竹林間。
他將它從顧烈的心中拿去,背在楚王孫的背上。
天長日久,顧烈的心空無一物,楚王孫的背上,血流成河。
作者有話要說:
*姜揚:我們要不送主公一隻貓
顏法古:養狄小哥不比養貓好玩?
姜揚:雖然你說的有道理,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